蝗灾过境后的村庄,像被抽走了魂魄。田地里的麦茬只剩下光秃秃的根,连土都被蝗虫啃得露出了白花花的底层,风一吹,扬起的沙砾打在人脸上,又疼又燥。
崔谌背着药箱走在田埂上,药箱里的草药晃出细碎的声响。他刚给村西头的张婶看完病——她家男人在抢收粮食时被蝗虫的硬壳划破了腿,感染发了高烧。此刻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龟裂的田地上,像道孤零零的伤疤。
“看,是崔主簿!”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田埂边突然涌过来几个村民,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扔掉的蝗尸,眼神里的怨毒像淬了毒的麦芒。崔谌认得他们,是村东头的王家人,家里的三亩麦田全毁了,昨天还跪在祠堂前哭着求祖宗显灵。
“崔谌!你还有脸回来!”王家老大往前冲了两步,唾沫星子喷在崔谌脸上,“要不是你帮着县尉那羯族人搜刮粮税,我们能连种子都留不下?”
药箱在崔谌肩上晃了晃,他没擦脸上的唾沫,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县尉收的是官税,蝗灾期间己经减免了三成。”
“减免?”王家老二冷笑一声,手里的蝗尸往地上一摔,“他要是不贪,能给你塞那么多银子?听说你最近总往县尉府跑,是不是又在合计着怎么坑我们的口粮?”
周围的村民渐渐围拢过来,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漫过来:
“我就说他不对劲,一个汉人,总跟羯族人混在一起……”
“前几天看见他从县尉府出来,马车上拉着好几袋白米,指不定是分的赃!”
“蝗灾就是上天示警,罚我们养出这种吃里扒外的汉奸!”
污言秽语像蝗虫一样扑过来,崔谌的指甲深深掐进药箱的背带里,指节泛白。他知道这些流言从哪来——县尉苻洛故意放出的风声,就是要让他被村民孤立,好彻底拿捏住他。那天苻洛把一锭银子拍在他桌上,皮笑肉不笑地说:“崔主簿是个聪明人,知道该站在哪边。”他接了银子,却把它换成了草药,偷偷分给了村里的病人。
“你们别胡说!”李老栓拄着拐杖从人群里挤出来,他的孙子前天染了蝗灾带来的疫病,是崔谌连夜背着去县城抓的药,“谌儿不是那样的人!他给人看病从不收钱,还把自己的口粮分给……”
“李伯!”崔谌突然开口,拦住还要说下去的李老栓,“别说了。”
他看着李老栓疑惑的眼神,轻轻摇头。如果让村民知道他拿苻洛的银子救济病人,只会坐实“勾结羯族”的罪名,到时候连李老栓都会被卷进来。苻洛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他在同族里寸步难行,只能依附于他。
“让他们说吧。”崔谌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卸下药箱放在地上,转身面对着人群,“你们觉得我是汉奸,是因为我没像你们一样,去县尉府门前哭闹。可哭闹能让麦子长出来吗?能让疫病好起来吗?”
“那你就能帮着羯族人坑我们?”王家老大红着眼吼道。
崔谌没回答,只是解开衣襟,露出里面贴身的布条——那上面用炭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是村里需要草药的病人。“苻洛贪墨的粮税,我会一笔一笔记下来。等灾年过了,我会带着这些账去找太守。但现在,”他拿起药箱重新背上,“我得去给村尾的柱子看病,他娘说他昨晚开始咳血了。”
他转身要走,一个土块突然从斜刺里飞来,“啪”地砸在他背上。土块里混着尖锐的石子,硌得他闷哼一声。他回头,看见一个半大的少年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攥着土块,脸上带着被怂恿出的凶相:“汉奸!滚出我们村!”
崔谌盯着那少年,他认得,是王家的小儿子,昨天还怯生生地问他要治蚊虫叮咬的药膏。此刻被长辈的怒火点燃,眼里只剩下盲从的恨意。
“柱子比你还小,”崔谌的声音有些发哑,“他要是死了,你觉得骂我一句汉奸,就能让他活过来?”
少年被问得愣住,手里的土块掉在地上。
崔谌没再看任何人,径首往前走。田埂上的碎石子硌着鞋底,背上的药箱仿佛越来越沉,压得他脊梁骨都在发颤。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苻洛要的就是让他被流言磨垮,磨到像条狗一样摇着尾巴去求他。
可他不能垮。药箱里的草药还等着救柱子,布条上的名字还有大半没划掉,更重要的是,他怀里藏着的账册——那上面记着苻洛这半年来贪墨的粮税明细,每一笔都用朱砂标了记号,是他夜里借着油灯偷偷抄的。这些账,就是捅向苻洛的刀,现在还没到出鞘的时候。
路过祠堂时,他停了停。祠堂门口的石狮子被蝗灾的泥浆糊了半边脸,像在流泪。崔谌伸出手,轻轻擦去石狮眼角的泥污,指尖触到冰凉的石头,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撑不住的时候,就想想祠堂里的牌位,他们都看着呢。”
风卷起地上的蝗尸,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应和。崔谌深吸一口气,挺首脊背,继续往前走。背上的土腥味混着草药香,成了此刻最实在的支撑。
他知道,流言会像蝗灾一样蔓延,但只要他脚底下的田埂还在,手里的药箱还在,那些藏在暗处的账册还在,就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远处的村庄升起炊烟,微弱,却顽强。崔谌望着那点昏黄的光,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柱子还在等着他,那些需要他的人,都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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