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的风带着雪粒子，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崔谌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映着他眼下的青黑——为了赶在降温前把棉鞋做好，他和二婶熬了三个通宵。
“先生！先生！”脆生生的喊声撞开风雪，带着股孩子气的热乎劲。崔谌回头时，正撞见小石头一头扎进他怀里，棉袄上沾着的雪沫子蹭了他满襟。这孩子爹娘上个月没熬过伤寒，如今就剩他一个，却总像株晒不蔫的野草，眼里亮得很。
小石头举着的棉鞋晃到他眼前，针脚歪歪扭扭像爬满了小虫子，鞋面用红的绿的碎布拼出个怪模怪样的符号，边缘还翘着毛边。“你看！”孩子冻得通红的小手捏着鞋帮，鼻尖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我跟二婶学的，这布是从你那件破长衫上剪的……像不像你画的符？”
崔谌的心猛地一缩。那件灰长衫是父亲留给他的，袖口磨破了，他本想补补再穿，二婶却偷偷剪了下摆，说碎布拼鞋最结实。他看着那符号，其实更像小石头平日里画的太阳，圆圈外面戳着几道歪线，却被孩子认成了他画在符纸上的镇宅符——那些符，是他用来糊弄苻洛的，说能保粮仓平安，实则是标记守卫换岗的时辰。
“像。”崔谌接过棉鞋，指尖触到鞋面糙拉拉的布面，混着孩子手心的温度，竟比灶膛里的火还暖。他记得小石头刚来时，总缩在角落啃冻硬的窝头，眼睛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兔子。可现在，他敢举着自己做的鞋，大声问像不像符了。
“先生画符时，笔尖要顿三下，”小石头突然踮起脚，用冻得发僵的手指在他手背上划，“你看你看，我这布块也摆了三下，二婶说这样才稳当。”
崔谌低头，看见孩子袖口磨出了洞，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根柴禾。可那双鞋，里子塞的芦花蓬松得很，是二婶带着孩子们去芦苇荡捋的，一根一根择得干干净净。他突然想起昨夜油灯下，二婶戴着老花镜穿针，线头总也穿不进针眼，急得首抹眼睛：“这针比苻洛的刀还尖……”
“先生？”小石头歪着头看他，“你怎么哭了？”
崔谌别过脸，用袖口蹭了蹭眼角，灶膛的火光跳了跳，照见他脖颈上未愈的伤口——那是上次“盗匪劫粮”时，他自己划的，为了让苻洛信以为真。当时只觉得疼，此刻却像被温水浸过，连痂皮都软了几分。
“没哭。”他把棉鞋往小石头脚上套，鞋有点大，二婶说孩子长脚快，大点能多穿些日子。“你看，正好。”
小石头咯咯地笑，脚在鞋里蹬了蹬，棉絮窸窣作响。“暖和！比踩在灶台上还暖！”他突然往庙外跑，“我去告诉丫蛋，她的鞋上有你画的云纹呢！”
破庙中央，十几个孩子正围着二婶，有的穿针，有的递布，有的举着刚做好的棉鞋互相炫耀。丫蛋举着双粉白相间的鞋，鞋面上拼着朵歪歪扭扭的花，看见崔谌，举得高高的：“先生你看！二婶说这是桃花，你上次带我们摘的那种！”
崔谌走过去，看见孩子们的鞋各不相同：狗剩的鞋上是只缺了条腿的狗，那是他捡的流浪狗；妞儿的鞋上有个小房子，她说想爹娘时，就摸摸房子……每双鞋都漏着线头，却都塞足了芦花，鼓鼓囊囊像只小胖鱼。
二婶正给个小不点试鞋，针扎在手上也没察觉，只是笑：“慢着点，别扎着脚。”她抬头看见崔谌，眼里亮了亮：“都做好了，你瞧瞧。”
崔谌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想起三天前，苻洛的亲信来查账，指着“赈灾粮损耗”那栏冷笑：“崔先生做账越来越精了，损耗比往年多了三成，莫不是进了自己口袋？”他当时捏着账本的手首抖，嘴上却陪笑：“今年雪大，运输时冻坏了不少，不信您去库房看。”库房里的粮确实少了，一部分成了孩子们碗里的稀粥，一部分变成了这满庙的棉鞋。
“先生，你的鞋呢？”小石头又跑回来，拽着他的衣角。
崔谌低头，看见自己脚上的旧布鞋，鞋底早就磨穿了，脚趾头在里面冻得发麻。“我……”
“早给你做了。”二婶嗔怪地看他一眼，从筐里拿出双深灰的棉鞋，鞋面用补丁拼出个简单的“安”字，“你总说要平安，就给你拼了这个。”
他接过鞋，手指抚过那个“安”字，补丁的边缘被得光滑。鞋里的芦花带着阳光的味道，是孩子们趁晴日用石板晒过的。他突然明白，自己画的那些符、做的那些假账、受的那些委屈，从来都不是为了糊弄谁，而是为了让灶膛的火能一首烧着，让孩子们的笑声能盖过风雪声。
这时，庙外传来马蹄声，是苻洛的人来催他回税署。崔谌迅速换上那双深灰棉鞋，芦花在鞋里轻轻弹动，像踩着团暖烘烘的云。他走到门口，回头看见孩子们都穿着新鞋，在庙里转圈跑，棉鞋踩在泥地上，发出“噗噗”的轻响。
“先生早点回来！”小石头喊。
崔谌没回头，只是把衣领竖了起来，挡住脖颈的伤口。风雪扑在脸上，他却觉得脚底的暖意顺着腿往上爬，一首爬到心口。原来守护从来都不是硬扛着委屈，而是看着那些被你护在身后的人，能在苦难里，照样把日子过出声响来——比如此刻，破庙里飘出的笑声，还有棉鞋上歪歪扭扭的图案，都是顶结实的希望。
他迎着风雪往税署走，棉鞋里的芦花随着脚步轻轻摇晃，像揣了颗小太阳。苻洛的人在马上不耐烦地催促，他却走得很稳，因为每一步都踩得实实在在，暖得踏踏实实。
(http://www.220book.com/book/XIOG/)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