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透过税署的窗棂,在泛黄的账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崔谌握着毛笔的手悬在半空,狼毫笔尖凝着一滴浓墨,迟迟没有落下。桌案上堆着小山似的账簿,最上面那本摊开的,是今年的秋税清册,密密麻麻的数字像爬满纸页的蚂蚁,每一只都藏着锋利的螯。
“怎么停了?”苻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酒气的呼吸扫过颈后,崔谌的脊背瞬间绷紧。他慌忙低下头,笔尖落在“蝗灾补种”那一行,墨滴晕开,在“盈余”二字旁边洇出个小小的黑团。
“将军请看。”崔谌把账册往前推了推,指尖在纸面轻轻点了点,“今年蝗灾过后,补种的晚稻收成比预估多了一成,按规矩,这部分算‘盈余’,该入库。”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有紧攥着账本边缘的指节,悄悄泛了白。
苻洛眯着眼,金牙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粗短的手指戳在“一成”那两个字上,指甲缝里还沾着没擦净的血污——早上刚处置了两个私藏粮食的村民。“哦?这么说,老子还能多喝几坛好酒?”
“正是。”崔谌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的寒意。这本账册里的数字,每一笔都浸着算计。所谓的“蝗灾补种盈余”,根本是苻洛私藏的军粮。那羯人将军借着赈灾的名义,从灾民口中夺下三成粮食,一半入了自己的粮仓,一半用来贿赂上头,账面上却只字未提。崔谌昨夜对着油灯算了整整一夜,才把那笔见不得光的粮食,拆成“补种增产”的名义,悄无声息地填进了账册的缝隙里。
苻洛翻着账册,突然停在某一页,嗤笑一声:“你这字,比那些羯人军官好看多了。他们写的字像鸡爪刨的,也就你,能把这些数字弄得清清楚楚。”他拍了拍崔谌的肩膀,力道重得像块石头,“好好干,等这批粮入了库,老子保你当个税署丞,比在那破庙里给人治伤强。”
崔谌躬身谢恩,额头几乎抵到账册上。他能闻到苻洛身上的血腥味,混杂着劣质酒气,像极了去年冬天,破庙里那个冻死的乞丐身上的味道。那时二婶用银镯子换了副薄棺,他蹲在坟前烧账册,纸灰飘在风里,像一群黑色的蝴蝶。
“对了,”苻洛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扔在桌上,“这是给你的。”里面滚出几枚银饼,落在账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上次狼山那批军械,你办得干净,这是赏你的。”
崔谌的目光落在银饼上,突然想起二婶腕上空空荡荡的手腕——那只磨得发亮的银镯子,最终还是没能换来回路。狼山军械库爆炸的火光在记忆里炸开,苻洛的亲兵惨叫声、火药的轰鸣声、还有他从后山滚下来时,被碎石划破的膝盖,此刻都随着银饼的反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属下不敢受。”他把银饼推了回去,指尖不小心碰到苻洛的手指,像触到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缩了回来。“能为将军效力,是属下的本分。”
苻洛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金牙晃得人眼花:“好!有骨气!不像那些见了银子就像狗一样的汉人。”他把银饼又推了回来,“让你拿着就拿着,不然老子翻脸了。”
崔谌只好收下,银饼的冰凉透过指尖传遍全身。他低着头,看见账册上“盈余”二字被墨团晕得模糊,像一滴凝固的血。
入夜后,税署的灯还亮着。崔谌把银饼包进油布,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仁终胜谋:宰辅传 塞进床板下的暗格里——那里藏着他偷偷抄录的账册副本,每一笔“盈余”背后,都记着对应的灾民姓名和被抢走的粮食数量。烛火跳动着,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个挣扎的困兽。
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崔谌迅速吹灭蜡烛,摸出枕头下的短刀。门被推开时,月光涌进来,照亮二婶冻得发紫的脸。她手里攥着个破布包,进来就往他怀里塞:“快,拿着。”
是几件棉衣,针脚歪歪扭扭,里面填的是芦花,却带着熟悉的暖意。“破庙里来了批逃难的,身上都带着伤,我得回去照顾。”二婶的声音压得极低,“苻洛的人在外面巡逻,你万事小心。”
崔谌拉住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指尖缠着布条,渗出血来——是白天给人处理伤口时被碎瓷片划的。“二婶,”他喉咙发紧,“那批粮……我打算设法运出一部分,你那边能藏吗?”
二婶眼睛一亮,随即又皱起眉:“税署的粮仓守卫森严,怎么运?”
崔谌从床板下抽出副本,指着其中一页:“苻洛要把‘盈余’换成军械,三日后会有车队来拉粮。我在账册上动了手脚,把其中两车的标记换了,到时候你让人在半路接应,装作劫粮的盗匪,把粮拉走。”
“那你怎么办?”二婶抓住他的胳膊,指节发白。
“我自有办法脱身。”崔谌从暗格里拿出一枚银饼,塞进她手里,“去换点药和粮,别让人看出破绽。”
二婶还想说什么,外面传来巡逻兵的脚步声,她只好匆匆离去。崔谌站在窗前,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根随时会断的线。
三日后,粮车出发时,崔谌骑着马跟在后面。苻洛站在城楼上,得意地挥着手,金牙在阳光下闪得刺眼。崔谌低头看着马前的尘土,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算账时说的话:“账上的数字是死的,人心是活的。一笔好账,要算清粮食,更要算清良心。”
车队行至半路,突然冲出一群“盗匪”,蒙面,持刀,动作迅猛。崔谌“惊慌失措”地拔刀抵抗,却“不慎”被打倒在地。混乱中,两车粮食被劫走,留下满地狼藉。
回到税署时,崔谌的胳膊被划了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浸透了衣袖。苻洛看着他“狼狈”的样子,非但没生气,反而拍着他的背大笑:“早说过汉人不经打,还好没伤到粮食。”他指着账册上的“盈余”,“少两车不怕,后面还有得是。”
崔谌躬身谢罪,伤口的疼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心里却异常清明。他知道,那些粮食此刻正在破庙里,变成热粥,变成药汤,流进灾民的肚子里。
夜深人静时,崔谌坐在灯下,给伤口换药。烛火照在账册上,“盈余”二字旁边的墨团早己干涸,他拿起笔,在副本上添了一行:“十月初三,两车粮,救百余人。”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在细数那些被拯救的生命。他摸了摸床板下的暗格,那里的账册越来越厚,每一笔都写着“盈余”,每一笔都藏着希望。
窗外的月光很亮,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不再摇晃,也不再挣扎。因为他知道,那些账册上的数字,终有一天会化作火焰,把苻洛这样的恶人,连同他们肮脏的欲望,一起烧成灰烬。而那些被“盈余”救下的人,会在阳光下,重新种出属于自己的庄稼,长出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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