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谌接过棉衣时，指尖触到二婶指腹的厚茧，像摸着块磨旧的砂纸。粗布棉衣上的针脚歪歪扭扭，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白花花的棉絮——二婶的眼睛去年被敌军的烟火熏坏了，穿针都得凑到鼻尖前，这棉衣，怕是缝到后半夜才成。
“二婶，你留着穿吧，我身上这件还能挺。”他把棉衣往回推，却被二婶按住手。她的手在冬天总是冰凉的，此刻却带着股执拗的暖意。
“你那褂子补丁摞补丁，风一吹就透。”二婶往破庙角落瞥了眼，那里挤着十几个族人，老少都有，蜷缩在草堆里，呼吸声像漏风的风箱。“苻洛是什么人？羯族的狠角色，当年跟着石勒屠城时，手里的刀就没停过。你跟他打交道，跟把脖子搁在刀刃上有啥区别？”
崔谌没作声，只是把棉衣往怀里紧了紧。棉絮里夹着点硬东西，摸出来一看，是块烤得发黑的麦饼，边缘还带着点焦糊。他知道，这是二婶从自己每日的口粮里省出来的——破庙里的存粮，早就见底了。
“我不是跟他交朋友。”他咬了口麦饼，粗粝的麸皮刮得喉咙发疼，“他要找的那批军械，藏在狼山的 caves 里，只有我认得路。”
“军械？”二婶的声音突然拔高，又赶紧捂住嘴，压低了声，“你是说……崔大伯当年藏的那些？”
崔谌点头。去年冬天，父亲弥留之际，攥着他的手往狼山方向指了指，喉咙里嗬嗬作响，最终只吐出“石缝”两个字。后来他在狼山的悬崖上爬了三天，才在一处隐蔽的石缝里摸到个油布包，里面是张泛黄的地图，标着军械库的位置——三十杆长枪，二十副弓箭，还有几桶没开封的火药。
这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苻洛耳朵里。那羯人将军找到破庙时，崔谌正给发高烧的孩童喂草药，冷不防就被士兵按在了地上。苻洛踩着他的背，靴底的铁掌陷进他的皮肉里：“把军械交出来，我保你们这庙的人，冬天有粮吃，有柴烧。”
崔谌当时盯着庙门口冻僵的乞丐尸体，那是昨天没挺过去的外乡人。他咬着牙应了：“我带你去，但你得先给三十石粮。”
“爽快。”苻洛笑了，露出颗金牙，“成交。”
此刻二婶的手还在抖，她摸着棉衣上歪歪扭扭的针脚，忽然掉了泪：“你爹当年就是不想让这些东西落入羯人手里，才宁死不说……你这是要把他的心血，往火坑里推啊。”
“二婶，”崔谌把麦饼掰了半块递给她，“火坑？咱们现在就在火坑里。”他往草堆那边努努嘴，“柱子家的娃，烧得嘴唇都紫了，没药没粮，撑不过今晚。李奶奶的腿冻坏了，连站起来都难。三十石粮，能换他们活过这个冬天。”
“可苻洛拿到军械，还不是去杀更多的人？”二婶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这是……助纣为虐啊。”
崔谌没接话。他想起昨天去苻洛的军营送地图初稿时，看见的那些汉人奴隶——他们被铁链锁着，像牲口一样拉车，稍有迟缓就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苻洛的副将笑着说：“这些货不经打，还是羯人结实。”
他当时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却只能笑着点头：“将军说得是。”
“我没给全图。”崔谌忽然说，声音很轻，“我故意标错了三个岔路口。他想拿到军械，得让我亲自带路。”
二婶猛地抬头看他，眼里闪过丝疑惑。
“军械库有两道门，正门是幌子，后门藏在瀑布后面。”他指尖在棉衣上划着无形的路线，“我打算带他们走正门，那里的机关……能拖住他们一阵子。”
“那你呢？”二婶抓住他的胳膊，指节发白，“你怎么跑？”
崔谌笑了笑，把剩下的麦饼塞进嘴里：“我不跑。”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油布包，里面是火石和硫磺，“军械库的火药桶，我打算……”他做了个点燃的手势。
二婶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她想骂什么，却只发出了嗬嗬的抽气声，最后一把抱住他，棉衣上的棉絮蹭了他一脸。“你这傻孩子……傻孩子啊……”她的哭声闷在他的肩窝，带着股心酸的暖意。
崔谌拍了拍她的背，闻到她头发上的烟火味——那是昨天为了给孩子们烤火，她拆了自己的旧棉袄当引柴留下的味道。他想告诉她，其实他也怕，夜里总梦见父亲的脸，问他做得对不对。可他更怕看到破庙里的族人一个个倒下，像外面那个冻僵的乞丐一样，悄无声息地没了气息。
“二婶，这棉衣真暖和。”他轻声说。
外面传来马蹄声，是苻洛的人来催了。崔谌推开二婶，把棉衣仔细叠好，塞进怀里——这针脚粗糙的棉衣，是他此刻最硬的铠甲。他最后看了眼破庙里的族人，那个发高烧的孩子己经睡着了，李奶奶正用冻裂的手给孩子掖被角。
“等我消息。”他说。
二婶没再拦他，只是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是她一首戴在腕上的银镯子，磨得发亮。“到了狼山，遇到难处，就……就扔了它，能换点盘缠。”
崔谌攥紧镯子，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像块沉甸甸的决心。他转身走出破庙，寒风瞬间灌进单薄的褂子，他却觉得怀里的棉衣，正透过层层布料，把二婶的暖意，一点点渗进他的骨头里。
苻洛的亲兵正牵着马等在庙外，看见他，粗暴地吼道：“快点！将军等着呢！”
崔谌点点头，翻身上马。马蹄踩在结了冰的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在敲着谁的心跳。他回头望了眼破庙，那扇破旧的木门在风中吱呀作响，像在说再见，又像在说等你回来。
他深吸一口气，扬鞭催马，朝着狼山的方向而去。阳光刺眼，他却觉得眼前的路格外清晰——那条刀尖上的路，他必须走下去，为了破庙里的温暖，为了针脚里的牵挂，也为了那些像麦饼一样粗糙，却撑着人活下去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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