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在草叶上凝成细珠,沾湿了崔谌的裤脚。他蹲在废弃驿站的断墙后,指尖捏着块刚从粮袋上撕下的碎布,粗麻布的纹理磨得指腹发痒,布角印着的“幽州军府”朱红印记,在月光下像块凝固的血疤。
驿站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的微光在地上投出晃动的人影,苻洛的声音混着粮袋摩擦的沙沙声传出来:“动作快点!这批粮明天卯时就得运走,过了鸡鸣关,那边自有人接应。”
“大人,”一个粗哑的声音应着,“这第三批了,军府那边真查不出来?上次王都尉来对账,小的手心都攥出汗了。”
“查?”苻洛嗤笑一声,靴底碾过地上的稻草,“王都尉那蠢货,喝了我三坛杏花酒,账本看都没看就画了押。倒是你,”他突然压低声音,“上次让你在粮里掺沙土,你是不是手抖了?前几天军里来的人说‘粮糙得硌牙’,差点露了马脚!”
崔谌贴着墙根往里挪了挪,驿站的窗棂烂了半扇,正好能看见里面的情形:十几个壮丁正把粮袋往马车上搬,粮袋堆叠得比人还高,袋口露出的糙米混着细碎的沙粒,在月光下闪着冷光。苻洛背对着窗口,手里把玩着枚玉佩,玉佩上的貔貅眼窝处嵌着点翠,在阴影里泛着幽光——那是去年幽州军府犒赏将士的物件,崔谌在军报上见过图样,本该在先锋营的战利品库里。
“大人放心,”那粗哑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掺的是筛过的细沙,混在糙米里看不出来,煮着吃也只当是‘嚼劲儿’。”
崔谌的指尖掐进掌心,碎布被攥得发皱。他想起上月在军府当值的表弟托人带信,说“前锋营的兵吃了发的糙米,拉痢疾倒了半个连”,当时只当是粮坏了,原来……他喉结滚了滚,往怀里摸了摸,那里藏着片从表弟药渣里捡的稻壳,上面沾着点发绿的霉斑。
驿站里突然安静下来,苻洛像是察觉到什么,猛地转身看向窗口。崔谌迅速缩回头,后背撞在断墙上,砖石的冷意透过单衣渗进来,惊得墙外的蟋蟀都停了声。他听见苻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靴底敲在青石板上,像打在他的心尖上。
“谁在外面?”苻洛的声音带着刀鞘擦过甲胄的脆响。
崔谌屏住呼吸,往旁边的草垛滚了半圈,草籽钻进衣领,刺得脖颈发痒也不敢动。他看见苻洛的靴子停在窗下,靴尖沾着的泥块掉下来,混着点暗红——是血?还是驿站墙角那丛断肠草的汁液?
“大人,没人啊,许是风刮的。”粗哑声音打圆场,“快装吧,再磨蹭天就亮了。”
苻洛的靴子在原地顿了顿,又转身回去了,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把那袋‘特供’的挑出来,单独装在蓝布包里,送知府衙门去。”他顿了顿,笑了声,“张知府的小儿子不是总喊‘饭里没肉’吗?让他尝尝掺了肉干的军粮,也算我‘体恤民情’。”
崔谌的心沉了沉。张知府是出了名的清官,上个月还在朝堂上弹劾“边军粮饷克扣”,没想到苻洛竟用这种手段拉拢——那袋掺肉干的粮,分明是给军中日行百里的斥候准备的,现在却成了送礼的筹码。
草垛突然动了动,一只田鼠窜出来,顺着他的裤脚往上爬。崔谌僵着不敢动,首到田鼠叼走他落在草里的半块麦饼,才敢松口气,却听见马打响鼻的声音——马车己经装满了,壮丁们正套缰绳,车轴吱呀作响,像在哭。
他趁机往后退,膝盖磕在块碎砖上,疼得差点咬出声。退到断墙拐角时,回头望了眼驿站,月光正好落在最高那袋粮上,“幽州军府”的印记被拉伸成道扭曲的红痕,像条吐信的蛇。
往回走的路格外长,夜露打湿了头发,水珠顺着发梢滴进衣领,凉得人打颤。崔谌摸出那片稻壳,和碎布叠在一起塞进贴身的荷包里——荷包是妻子临走前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在边角绣了个“谌”字。他摸了摸那字,指尖突然触到点硬物,是白天藏在里面的火折子,硫磺味混着稻壳的霉味,呛得人鼻腔发酸。
路过山神庙时,里面传来打更声,“咚——咚——”两响,己是二更天。庙门虚掩着,神像前的长明灯快灭了,灯芯爆出点火星。崔谌推门进去,添了点灯油,火光跳了跳,映得神像的脸忽明忽暗。神像旁的供桌下,露出个油纸包,是他早上藏的干粮。拆开一看,是块掺了芝麻的麦饼,妻子总说“芝麻补力气,你总熬夜查账,得多吃点”。
咬了口麦饼,芝麻的香混着霉味在舌尖散开,崔谌突然想起表弟信里的话:“哥,前锋营的弟兄说‘要是有人能把这事捅到都护府就好了’,可我们这些小兵,连都护的面都见不着。”
他把麦饼塞进怀里,摸了摸荷包。荷包里的碎布和稻壳像是在发烫,他抬头看了眼神像,神像的眼睛像在看着他,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崔谌对着神像作了个揖,转身往山下走——他得去趟李记布庄,老板的儿子在都护府当差,上周还托他给父亲带过治风湿的膏药。
山风掀起他的衣摆,远处传来马车轱辘声,苻洛的队伍该出发了。崔谌摸出火折子,吹亮又吹灭,火光在掌心里明灭了三次。他知道,那袋掺了肉干的“特供粮”,会是个引子——张知府清廉,见了军粮里的肉干,不可能不起疑。
走到半山腰,衣摆被灌木勾住,扯下来时带起片枯叶,叶底藏着只七星瓢虫,正慢悠悠地爬。崔谌盯着瓢虫看了会儿,突然笑了——再密的网,也总有只小虫能钻出去,对吧?他把瓢虫放在掌心,等它爬远了,才加快脚步往镇上赶,荷包里的碎布和稻壳,像两块烧红的炭,烫得他胸口发暖。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崔谌站在布庄门口,手里攥着封刚写好的信,信里没提苻洛,只把“军粮掺沙、霉粮入营”的细节写得清清楚楚,最后画了个驿站的草图,标了藏粮的地窖位置。他把信塞进布庄的投信口,听见里面传来老板的咳嗽声,心里那块悬了半夜的石头,终于轻轻落了地。
阳光爬上屋檐时,崔谌往家走,路过街角的粥铺,买了碗热粥。粥里的米粒煮得糯糯的,他舀了一勺,突然想起妻子以前总说“好米煮的粥,能映出人影”。他低头看着粥里自己的倒影,眉眼间带着点疲惫,却比昨夜亮堂了许多。
至少,那些在边关啃着沙粒糙米的兵卒,离“能喝上一碗干净热粥”的日子,又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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