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裹着碎雨，斜斜地扎在破庙的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用指甲轻轻刮擦。崔谌站在庙外的老槐树下，斗笠的边缘淌着水，打湿了肩头的旧棉袍。他望着窗纸上晃动的影子——那是小石头举着油灯在跑，光团忽上忽下，映出孩子们追逐的轮廓，像一群跃动的萤火。
怀里的碎布被体温焐得温热，粗麻布上印着个歪歪扭扭的“军”字，边缘还沾着点褐色的污渍——是下午清点军粮时，他故意蹭到袖口的。苻洛的军粮库里，有近三成的粮食发了霉，却还在强征新粮，账册上写着“以备冬防”，实则是要偷偷运给鲜卑的死对头，换一批锋利的弯刀。
“先生，进来烤烤火吧。”二婶的声音从庙门后传来，她举着盏油灯，光晕在她鬓角的白发上跳跃。“孩子们刚煮了红薯，还热着呢。”
崔谌点点头，跟着她往里走。庙门轴“吱呀”一声转动，混着扑面而来的暖意和甜香——是炭火的温度，是红薯的甜，还有孩子们身上淡淡的汗味，在这潮湿的秋夜里，揉成一团让人安心的气息。
小石头正蹲在火堆旁，用树枝拨弄着烤得焦黑的红薯，脸上沾着灰，像只刚从灶膛里钻出来的小猫。“先生！你看我烤的，裂开了！”他举着块爆皮的红薯，糖汁顺着指缝往下流，在地上滴出小小的黏痕。
崔谌接过红薯，烫得指尖发颤，却舍不得松手。甜香在舌尖炸开时，他看见角落里，几个孩子围着那口新铁锅，正用木勺搅着里面的稀粥，粥里飘着点绿色的野菜——是王铁匠家的女人送来的，她说“山里的荠菜抗寒，孩子们吃了少生病”。
“苻洛的人，下午又去村西头了。”二婶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噼啪作响，“听说是要征民夫，去修北边的堡垒。”
崔谌的动作顿了顿。北边的堡垒早就是座废城，苻洛修它，不过是想把附近的汉人都圈进去当苦力，像牲口一样圈养，随时能拉去充军或抵税。他摸了摸怀里的碎布，那上面的“军”字被体温浸得有些模糊，却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皮肤。
“我知道。”他把红薯皮扔进火里，火苗舔舐着焦皮，发出细微的爆裂声。“我在账册上改了改，把村西头的户数报少了三成，他们暂时征不到那么多人。”
二婶叹了口气，用烧火棍在地上划着圈：“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苻洛那个人，眼里只有刀和粮，咱们这些人，在他眼里跟地里的草没两样。”
崔谌没说话，只是望着窗纸上的影子。小石头不知从哪摸出块木炭，在窗纸上画了个大大的太阳，圆滚滚的，边缘还戳着几道光芒，正好罩住所有孩子的影子。“这样就不冷了。”他奶声奶气地说。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粗野的歌声，是羯族的调子，狂放而张扬，夹杂着醉醺醺的笑骂——是苻洛的亲兵在巡逻，大概又喝了酒。歌声撞在破庙的土墙上，碎成一片刺耳的嘈杂，窗纸上的影子瞬间僵住，孩子们下意识地往大人身后缩。
崔谌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碎布里。他想起去年冬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夜，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仁终胜谋：宰辅传》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村东头的张木匠因为不肯给苻洛的儿子做雕花马鞍，被活活打死在自家院里，血混着雨水流进排水沟，染红了半条街。那时他躲在暗处，看着张木匠的小女儿抱着父亲的腿哭，声音都嘶哑了，却只能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别怕。”他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孩子耳中。“那歌声吓不着咱们，火还旺着呢，红薯还甜着呢。”
小石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举起手里的木炭，在太阳旁边画了个小小的人，举着根长矛，矛尖对着窗外。“这是先生！”他得意地宣布，“先生会打跑他们！”
崔谌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哪里会打跑谁？他不过是在账册上耍些小聪明，在刀尖上讨些生路，可在孩子们眼里，他竟成了能举矛战斗的人。
“对，先生会保护我们。”王铁匠的女人抱着孩子，轻声说。她的声音里带着后怕，却更多的是信任，像相信炭火总会发热，红薯总会变甜一样。
崔谌站起身，走到庙门口，推开一条缝。雨还在下，远处的歌声己经淡了，只余下风吹过荒野的呜咽。他望着天边，那里没有星星，只有厚重的乌云，像一块浸了墨的破布。可破庙里的灯火，却透过窗纸，在湿冷的夜色里洇出一片温暖的光晕，顽强地抵抗着周遭的黑暗。
他摸了摸怀里的碎布，那块印着“军”字的粗麻，此刻像块沉甸甸的印章。他己经记好了军粮库的布防，画好了通往鲜卑地界的秘密路线，甚至在苻洛的亲信里，找到了两个同样不满苛政的汉人兵卒——他们说，只要时机成熟，愿意里应外合。
苻洛的日子不会太长了。崔谌在心里默念。他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会来，或许是明天，或许是下个月，或许要等到第一场雪落下。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撑到那一天，必须为这些孩子，为二婶，为王铁匠的女人，为所有像他们一样只想安稳活下去的汉人，铺好一条能走通的路。
回到火堆旁时，孩子们己经睡了，小脑袋靠在一起，嘴角还沾着红薯的糖渍。二婶正用针线缝补一件小小的棉衣，油灯的光落在她的手上，那双手布满裂口和老茧，却把每一针都缝得扎实。
崔谌坐下，接过二婶递来的另一块红薯。热流顺着喉咙往下淌，熨帖着五脏六腑。他望着跳动的火苗，突然觉得，这破庙里的灯火，这孩子们的笑脸，这带着粗粝针脚的棉衣，还有他藏在账册里的那些秘密，都是乱世里的根。只要根还在，总有一天，能长出不怕风不怕雨的枝芽。
远处的风还在吹，雨还在下，但破庙里的灯火，却越烧越旺。崔谌握紧拳头，指节泛白，掌心的碎布硌着肉，却让他觉得无比踏实。
总有一天，他想。总有一天，汉人不用再靠着伪装和隐忍过日子，不用再在账册上藏着秘密，不用再害怕羯族的歌声。他们可以像这寒夜里的灯火，堂堂正正地亮着，哪怕微弱，也能照亮自己脚下的土地。
火堆里的柴发出最后一声轻响，化作灰烬，却有新的木柴被添进去，燃起更旺的光。崔谌知道，只要这火不熄，希望就不会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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