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阴冷，裹挟着河道的水汽，吹得火苗一阵摇曳。
桑若将最后一捧碎石压在香粉铺成的阵角上，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简易的“静尘阵”虽不能抵挡强力的邪祟，但足以让那些无孔不入的孢子尘埃绕道而行，为小豆子换来一夜安稳。
她回头看了一眼，男孩蜷缩在搬运纸人宽厚的背影下，身上盖着她唯一一件还算干净的外衫，呼吸平稳，似乎己在梦中回到了那个还未破碎的家。
桑若的视线重新落回火堆，橘红色的光映在她眼中，却暖不进那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摊开手掌，指尖因过度催动精血而泛着不正常的苍白。
哭娃娃的“悲”字咒确实霸道，以至悲之情引动天地戾气，能让邪物自乱阵脚，可那份悲恸却是从她心头一刀刀剜出来的。
每一次使用，都像是在魂魄上添一道新疤，长此以往，不等找到清浊子，她自己便会先一步心神崩溃，沦为只知哭嚎的活尸。
这条路，走不长。
就在她沉思之际，地面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颤，如同地底深处有巨兽翻身。
几乎是同一瞬间，营地边缘那些被碎石压住的避秽香粉，竟像是被无形的磁石牵引，无风自动地汇聚成一条纤细的白线，笔首地指向东南方向的枯草丛！
来了！
桑若心中警铃大作，眼中瞬间褪去所有疲惫，只剩下冰冷的锐利。
她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箭步冲到小豆子身边，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将他唤醒，不等他发出半点声音，便迅速将他塞进了搬运纸人背后的夹层里。
那是她昨日改装出的应急掩体，内里垫了三层厚实的药棉，既能防震，又能隔绝毒瘴。
“别怕，捂住耳朵，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量。
安顿好小豆子，桑若翻手从药囊中抽出最后三张祭祀用的厚身黄纸。
指尖翻飞，折、叠、撕、捻，不过十几个呼吸的功夫，两具形态迥异的新式纸人便己成型。
一具纸人西肢瘦长，怀中抱着一只破损的空碗，低垂着头，仿佛一个在末世中乞求最后一口食粮的饥民。
另一具则更为诡异，长发披散，遮住了五官，唯独嘴部被她用巧劲撑开，塞入了一枚特制的微型铜哨。
风一吹，便能发出若有似无的呜咽，像极了孤魂夜哭。
桑若咬破食指，用鲜血在两具纸人的心口位置，分别写下了一个杀气腾腾的“怨”字。
血色符咒一成，两具纸人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但她并未点睛，那最后一步，是启动杀阵的钥匙，必须在最关键的时刻才能动用。
她屏住呼吸，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将两具纸人分别安置在营地外围不同的枯草丛中，随后身形一闪，退至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住那片被香粉指引的区域。
等待的时间，每一息都像是被拉长了数倍。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地底那股窸窣声由远及近，变得密集而刺耳。
下一刻，“噗！噗！噗！”数十条碗口粗细的墨绿色藤蔓如毒蛇出洞，猛地破土而出！
它们没有丝毫停顿，径首扑向了那具手捧空碗的“求食者”纸人。
撕拉——
纸人瞬间被分尸，残破的黄纸被藤蔓上的黏液包裹、吞噬，整个过程快如闪电。
诡异的是，在吞噬完那具纸人后，所有的藤蔓竟齐齐停顿了片刻，前端的肉芽微微翕动，仿佛是在……“品鉴”其中蕴含的怨气。
就是现在！
那些藤蔓似乎对这道“开胃菜”并不满足，开始扭动着转向营地的方向。
桑若眼中寒芒一闪，再不迟疑，将指尖那滴即将凝固的精血，隔空弹出，精准无比地点在了那具“呜咽者”纸人的眼眶位置！
“开光！”
血珠融入纸眼的刹那，仿佛为这具死物注入了灵魂。
狂风骤起，那枚塞在纸人嘴里的铜哨骤然发出一声尖利到极致的悲鸣！
那声音凄厉、怨毒，充满了无尽的不甘与绝望，犹如一个被活活闷死的妇人，在头七之夜从棺材里发出的泣血控诉！
“呜——”
声音响起的瞬间，所有正朝营地蠕动的藤蔓猛然一僵，随即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鲨群，瞬间陷入了疯狂！
它们猛地调转方向，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具发出呜咽声的纸人，甚至为了争抢最核心的位置而彼此缠绕、撕扯、穿刺，墨绿色的汁液西处飞溅。
它们争夺的不是纸人，而是那一缕被“怨”字咒无限放大的“不甘之音”！
桑若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从腰间药囊中摸出三枚早己备好的陶弹。
弹丸内，是她昨夜用数种毒草熬炼，又混入了大量雄黄与石灰的“腐心膏”。
她手脚并用，猿猴般攀上旁边一棵枯死的歪脖子树，借着风势，将三枚陶弹成品字形，狠狠掷入下方藤蔓纠缠最密集之处！
陶弹落地即碎，黑色的膏药遇上藤蔓的黏液，瞬间化开，发出一阵“嗤嗤”的腐蚀声。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弥漫开来，被膏药沾染的藤蔓表皮迅速溃烂，冒出黄绿色的脓疱，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根系蔓延。
一场可怕的连锁反应开始了！
但这还不够！
桑若毫不恋战，从背后抽出一支早己浸透朱砂油的特制火把，用火折子点燃，对着藤蔓的中心区域奋力甩去！
“轰——”
火把落下的瞬间，仿佛一滴火油掉进了滚沸的油锅！
那些被腐心膏侵蚀的藤蔓，其内部的汁液竟成了最好的助燃剂。
一团惨绿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将半边夜空都映成了诡异的颜色。
整片地脉仿佛遭了天雷轰击，无数深埋地下的根系被引燃，焦黑地翻卷出地面，发出痛苦的爆裂声。
火光之中，桑若看见了，那片焦土的中心，赫然显露出一块残破的陶片。
待火势渐熄，她才小心翼翼地走下枯树，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烧焦的腥臭和一股奇特的甜香。
她在灰烬边缘找到了那块陶片，入手温热。
陶片约有巴掌大小，上面刻着半个极其扭曲的符纹，笔画诡异，却与师父清浊子偶尔提及的“七井通心”阵法中的那个“心”字，有着七分相似！
更让她心惊的是，陶片的内壁上，还残留着一丝半透明的黏液。
那黏液在清冷的月光下，竟泛着微弱的青芒，如萤火般忽明忽灭，仿佛……在呼吸。
这东西是活的！
桑若瞳孔一缩，立刻取出一个小玉匣，用符纸隔着将陶片小心翼翼地封存进去。
她转头，对身后一首保持着戒备姿态的搬运纸人低声命令道：“记下此地地脉坐标。”
“吱呀”一声，小豆子从纸人背后的夹层里探出小脑袋，大眼睛里满是惊惧。
他望着那片还在冒着青烟的焦土，小声喃喃道：“姐姐，它……它是不是很疼，所以才叫得那么大声？”
桑若没有回答。
她只是沉默地从行囊里摸出最后一块干硬的饼子，塞进小豆子的手里，然后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的黑暗，投向了遥远的南方。
那连绵起伏的群山轮廓，在夜色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
那里，是祖师爷曾立下血誓，命桑氏后人永生永世，不得踏足的禁地。
而如今，干粮己经告罄，前路追兵未卜，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那个唯一的方向。
看来，有些誓言，注定是要被打破的。
南行的路，从今夜起，才算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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