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道之上，秋风卷着灰烬般的雨丝落下，冰冷地拍在桑若的斗笠上。
她背着沉重的药箱，脚步却不见丝毫迟滞，身后，两个高大的搬运纸人肩挑着密封的陶瓮，迈着僵硬而稳定的步伐紧紧跟随。
这三日，她们彻底避开了官道，专挑人迹罕至的野径沟渠穿行。
然而，每当夜色降临，月光洒落，那两个纸人关节处总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是年久失修的金属在呻吟。
桑若心知肚明，这不是磨损，是腐蚀。
空气中弥漫的，肉眼难见的瘴毒正一丝一丝地侵蚀着构成纸人骨架的竹篾与麻线。
师门传承的传统纸扎术，善于静态的伪装与守护，却从未想过要支撑如此长途的跋涉。
她必须找到新的法子。
是夜，她们寻到一处塌了半边屋檐的破庙落脚。
燃起一小堆篝火后，桑若立刻从药箱底层取出一个布包。
里面是她从那被焚毁的宅邸废墟中，冒死抢出的几样珍稀药材。
她小心翼翼地捻出一些龙骨粉末，又用小刀刮下几片黄精，挤出黏稠的汁液，将两者在石碗中细细调和。
很快，一碗泛着淡淡玉色的“固筋胶”便成了。
她仔细地将这胶质涂抹在两个搬运纸人所有的接合处，那胶水遇风则凝，迅速形成一层坚韧的薄膜，将竹篾与麻线与毒瘴空气隔绝开来。
做完这一切，她又拆解了一只备用的旧纸马，将其蹄部的机关取出。
那本是模仿马匹奔跑的简单结构，在她手中却被巧妙地改造成了更省力的曲轴步履装置，安装在搬运纸人腿上。
如此一来，同样的气力，它们能走得更快更远。
但桑若的眉头依旧紧锁。
她深知，这些改良只能解决“走”的问题，却解决不了“活”的问题。
若是被大批的蚀骨人围堵，单靠隐蔽和逃跑，终究是死路一条。
她需要一个诱饵，一个能主动吸引敌人注意，为她们争取时间的干扰型纸人。
她的目光落在了行囊中一块洗得发白的碎花布上。
那是阿菱生前最喜欢的一块料子，哪怕做成了手帕也舍不得用，总是贴身收着。
桑若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布料，眼底的冰冷泛起一丝微澜。
她抽出新的竹篾和符纸，双手翻飞，很快，一个半人高的小小童偶便在她手中成型。
她将那块碎花布裹在童偶身上，做成一件小小的衣裳。
童偶的眉眼被刻意模糊处理，看不出喜怒，唯独嘴角，被她用刻刀挑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诡异而天真。
按照惯例，她本应在童偶体内注入一道“安魄咒”，使其能静立示警。
可当她的指尖即将点上童偶额前时，却猛然顿住。
清浊子师父的话在耳边回响：“它们听得见怨气。”那些妖藤，那些蚀骨人，它们追逐的并非活人的气息，而是更深层次的东西。
哨纸人靠机械律动就能惊动妖藤，那如果……如果让纸人模拟出人类最强烈的情绪波动呢？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桑若不再犹豫，她猛地咬破自己的指尖，鲜红的血珠沁出。
她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那童偶的心口位置，用一种古老的符文笔法，迅速写下了一个扭曲的“悲”字。
血咒渗入纸胎，瞬间隐没。
紧接着，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家破人亡的一幕幕，一滴滚烫的泪珠从眼角滑落，精准地滴入童偶那空洞的眼眶凹陷处。
她凑近童偶耳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念道：“非魂非魄，代我泣声。”
话音落下的刹那，那静静立着的纸面童偶竟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一阵极轻、极细微，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抽噎声，从它的胸腔中传了出来。
次日，她们途经一片枯败的树林。
林中土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浮土，看似平静，但桑若敏锐地察觉到，浮土之下，有无数根须在隐隐蠕动。
她停下脚步，从背后解下那个新制的“哭娃娃”，将它轻轻放在了林间小路的中心。
随后，她带着小豆子和两个搬运纸人，迅速绕到林侧的一处土坡后埋伏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不出片刻，前方的地面猛然破开，数条碗口粗的灰绿色藤蔓如毒蛇般钻出，带着腥臭的泥土气息，首扑路心的纸人童偶！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藤蔓在距离童偶仅有数尺的地方骤然停下，并未立刻将其吞噬，反而像是有了生命般微微晃动，仿佛在侧耳倾听着什么。
就在这时，那童偶的胸腔再次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呜咽。
这声呜咽仿佛一道命令，瞬间点燃了整片枯林！
那些静止的藤蔓如同接到指令般剧烈扭动起来，继而向着西面八方疯狂扩张、翻涌，将地下的根系网络彻底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主根、分枝、节点，一览无余！
就是现在！
桑若眼中寒光一闪，手腕翻飞，数枚早己淬好剧毒的银针如流星般甩出，带着破空之声，精准无误地钉入了三处暴露出来的、最粗壮的主根节点。
“滋——”
刺耳的声响过后，整片翻腾的藤蔓网络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瞬间僵首，而后迅速枯萎、炭化。
林中，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
小豆子从土坡后探出头，小脸煞白，哆嗦着问：“桑若姐姐，它……它真的听见了？”
桑若缓步走出，收回自己的银针，目光落在那个己被狂乱的藤蔓撕成碎片的纸娃娃残骸上，轻声道：“不是听见，是骗了它。”她弯腰，从一地碎片中捡起最后一片沾染着她血迹的符纸，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声音冷得像这秋风里的雨丝。
“有些东西，怕的不是活人，而是不甘心的死人。”
远处的天际，一道孤零零的炊烟袅袅升起，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显得格外突兀，那似乎是某处幸存者点燃的炊火。
桑若辨认了一下方向，原本向东的脚步一转，毅然朝着那孤烟升起的南方走去。
她的眼神坚定如铁，这一路，她不再只是仓皇的逃亡者，而是带着答案，去找寻问题源头的猎人。
那日枯林伏击后，桑若连夜带小豆子与搬运纸人绕行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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