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湿冷，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甜。
桑若半蹲在那道拖痕的尽头，看着躺倒在墙角的老陈，他的死状定格在惊恐的最后一瞬，瞳孔涣散，嘴巴大张，仿佛想喊出什么，却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她的目光没有在尸身上过多停留，而是落在了老陈死死抠着墙砖的指缝上。
那里，嵌着一撮比墨还黑的绒毛状物事，细微得几乎与泥垢混为一体。
桑若面无表情地从随身药囊里取出一副小巧的银质长镊，小心翼翼地夹起那撮“绒毛”，将其轻轻置于一片温润的白玉薄片上。
随即，她又取出一个瓷瓶，瓶身刻着篆文“辨秽”，拔开木塞，倾倒出一滴露水般清澈的液体。
“辨秽露”滴落的刹那，奇景顿生。
玉片上的药液仿佛活了过来，以那撮黑绒为中心，荡开一圈圈幽蓝色的涟漪，光晕之中，几个古朴的字体凭空浮现，悬于玉片之上——噬心萝。
字体之下，一行行更小的注释随之显现：“根吸怨气，蔓生血瘴，花成则万灵归腐。”
桑若的心猛地一沉。
血瘴！
这邪物竟能催生出血瘴之毒？
她想起铺子里的记录，老陈昨夜负责巡更的正是这条后巷。
巷子的尽头，是一口早己废弃的枯井……莫非，他是在巡夜时无意间靠近了井边，触碰到了什么，才遭此反噬？
她收起玉片，起身提上那盏驱雾的六角宫灯，对身后一个扛着沉重药箱、身形僵硬的纸人吩咐道：“跟上。”
纸人没有五官，行动间却透着一股诡异的顺从，迈着无声的步伐紧随其后。
枯井就在巷子最深处的拐角，井口杂草丛生，井沿的青石上布满了滑腻的青苔，散发着陈腐的湿气。
桑若仔细勘察，发现井边的泥土虽然潮湿，却没有丝毫踩踏的痕迹，显然昨夜无人靠近。
但那根粗糙的井绳上，却赫然留下了几道崭新的、因受力而繃紧的拉扯痕迹。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从药箱侧格取出一支手臂粗的火把，火把的顶端用麻布包裹，早己浸透了雄黄与桐油。
纸人递过火石，桑若点燃火把，明黄色的火焰熊熊燃烧，驱散了周遭的阴冷。
她将火把缓缓垂向井口。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火焰刚刚探入井口不到三尺，那明亮的黄色火光竟骤然扭曲，瞬间被染上了一层幽幽的惨绿。
紧接着，噗地一声轻响，整支火把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灭，只余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阴火蚀气。”桑若轻声自语，眼神愈发凝重。
寻常瘴气只能让火焰摇曳，唯有极阴极秽之物形成的污浊气场，才能如此霸道地压制阳火，将其瞬间吞噬。
这井下，藏着一个远超想象的凶物。
她不再犹豫，从腰间解下一条坚韧的牛筋绳，一端牢牢系在腰间，另一端交给身后的纸人，沉声道：“拉紧，若有异动，不必等我，立刻将我拽上来。”
纸人木然地点了点头。
桑若深吸一口气，双手抓住井沿的石梯，身形灵巧地翻了下去。
井底比想象的更深，也更滑。
黏腻的淤泥几乎没过脚踝，一股混合着腐肉和霉烂植物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她稳住身形，再次点燃了火把。
这一次，火光顽强地亮了起来，虽然依旧泛着诡异的绿光，但总算照亮了井底的情形。
而眼前的一幕，让见惯了奇诡之事的桑若也感到了阵阵寒意。
井壁之上，根本不是预想中的青砖或岩石，而是布满了无数肉红色的、如同血管般的脉络！
这些脉络粗细不一，盘根错节，还在以一种微弱的频率缓缓搏动，仿佛整口井壁都是一个活物的内腔。
“吱——”一声凄厉的鼠叫划破了死寂。
一只不知从何处掉落的野鼠正好落在井壁的脉络上，还没来得及挣扎，数条比发丝还细的赤色藤蔓便从脉络中闪电般弹出，瞬间将其缠绕包裹。
野鼠的惨叫戛然而止，整个身体被迅速拖入了蠕动的井壁之内，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小片迅速被吸收的血迹。
桑若屏住呼吸，悄然后退一步，火光移动，照向了井底的正中央。
那里，地面裂开一个大坑，一株水桶粗的主藤如巨蟒般盘踞其中，昂然抬头，顶端裂开一朵脸盆大小、尚未完全盛开的黑色花苞。
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半开的花苞深处，竟隐约裹着一具小小的、残缺不全的童尸！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桑若强压下恶心，正准备发出信号让纸人将自己拉上去，一个阴冷的、仿佛生了锈的笑声却毫无征兆地从头顶传来。
“凡夫俗子，焉知净世之痛？”
桑若猛地抬头，火光向上延伸，只见井沿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那是个披头散发、赤着双脚的老道士，一身道袍破烂不堪，胸口却用金线绣着一枚宫制驱疫符纹，在火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
他双目浑浊，瞳孔泛着一层死鱼般的白色，口中正念念有词。
“血雨洗尘，藤根涤罪……贫道己献祭七条污秽性命，只待此花三日后盛开，便可涤荡方圆百里，还天地一片清明！”
桑若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这道袍上的符纹，她认得！
是前太医院外聘的客卿道士，“清浊子”！
此人早年因私下研究以活人炼制禁方，被师门和太医院一同驱逐，从此销声匿迹。
没想到，他竟躲藏在这里，行此丧心病狂之事！
献祭七性命……老陈是第七个？那花苞里的童尸，又是谁？
清浊子似乎并未察觉到桑若眼中的杀意，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疯癫臆想中。
桑若缓缓收起了火把，井底重归黑暗，只有井口透下的微光勾勒出她的轮廓。
她压低了声音，语气平静得可怕：“你说得对——净化，确实需要代价。”
话音未落，她手腕猛地一抖，一枚折叠成寸许大小的纸鸢脱手而出，如离弦之箭般射向井口！
那纸鸢上，用朱砂绘着一道微缩的安魄符。
清浊子正处于癫狂之中，猝不及防，只觉一道劲风掠过。
纸鸢在飞过井口的瞬间，符纸猛然展开，如有了生命般，轻轻巧巧地擦过他的衣角，沾染上了一丝气息。
就是这一刹那的怔神！
桑若双臂肌肉虬结，猛地拽紧腰绳，脚下在井壁上借力一蹬，整个人如灵猫般蹿了上去！
她刚一落地，甚至来不及站稳，便是一个狼狈的翻滚，一道粗壮的藤蔓带着破风声从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呼啸而过，重重抽在地上，青石板应声碎裂！
她看也不看，迅速从纸人背负的药箱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指尖蘸取其中墨绿色的膏体，飞快地涂抹在自己的人中与鼻翼。
一股清冽刺鼻的气息首冲脑海，正是能抵御百瘴的“断梦膏”。
“点灯。”她对身旁的纸人下达了第二个命令，声音冰冷如铁，“引它上来。”
纸人依言从药箱里取出一盏造型奇特的灯笼，灯笼的火焰并非黄色，而是一种幽冷的碧绿。
它点亮灯笼，迈开僵硬的步伐，开始绕着井口飞奔。
绿焰摇曳，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气。
井下那盘踞的主藤仿佛受到了某种致命的召唤，躁动不安地扭动起来。
“轰——！”
一声巨响，井口的青石板被一股巨力轰然掀飞！
那条巨蟒般的主藤破土而出，带着无数碎石和泥浆，在清浊子癫狂的大笑声中，冲天而起！
“来了！来了！我的净世之花，终将绽放于这污浊的人间！”
桑若却没有看那狰狞的巨藤一眼。
她的目光，始终死死锁定在井沿上狂笑的清浊子身上。
她缓缓从袖中抽出三枚细如牛毛、闪烁着幽蓝光泽的淬毒长针，夹于指间。
眼中没有恐惧，没有惊慌，只有冰冷的算计。
净化？
这世间真正的污秽，从不生于草木，而生于人心。
要净化，也该从根源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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