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井第三日，城中粮盐告罄，最后一丝人间烟火气，似乎也要被井中倒灌的阴风吹散。
桑若的药铺内，空气里弥漫着草药与香料混合的奇异味道，压抑着门外愈发浓重的腐败腥气。
她正用一柄小小的铜杵，将最后一撮避秽香的药粉捣入丸中。
这批香丸，是他们姐弟俩最后的屏障。
“姐！”
一声急促的呼喊自头顶传来，伴随着瓦片轻微的摩擦声，一个瘦小的身影灵活地翻身跳下房梁，稳稳落地。
是小豆子，他怀里紧紧揣着半块己经生出绿毛的干饼，像是揣着什么绝世珍宝。
他的小脸因奔跑而涨红，眼睛却亮得惊人。
“西街的‘百草堂’，挂白幡灯了！”他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激动，“有人想跟咱们谈生意！”
桑若捏着香丸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眼，眸色深沉如井。
白幡灯，那是旧时商行之间才懂的暗号，意味着山穷水尽，舍出一切只为求一条活路。
百草堂，吴掌柜……
桑若的脑海中闪过一张精明而虚伪的脸。
当年，就是这个吴掌柜，为了垄断城中药材，联合所有同行恶意压价，用最卑劣的手段，一步步将她父亲经营一生的药铺逼上绝路，最终气血攻心，一病不起。
如今，他竟会低头求援？
“姐，咱们……”小豆子看她脸色不对，有些迟疑。
桑若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她放下铜杵，从柜台上抽出一张祭祀用的空白纸钱，递给小豆子。
“去，告诉来人，把这个带回去。想要开我这扇门，就拿三味主药的‘开门礼’来换。”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当归、黄精、龙骨粉，一样都不能少。”
小豆子用力点头，接过纸钱，像只敏捷的狸猫，转身便消失在后院的阴影里。
半个时辰后，药铺那扇终日紧闭的门板，被沉重地叩响了三下。
门外，两名遍体鳞伤的百草堂伙计，正用颤抖的肩膀抬着一口沉重的木箱。
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最后一丝希冀，仿佛桑若的药铺是这死城中唯一的孤岛。
箱盖打开，浓郁的药香瞬间冲散了些许街巷的恶臭。
满满三格，正是当归、黄精、龙骨粉，粗略一看，每样都足有十斤。
而在药材之上，还稳稳放着一个密封的白玉瓷瓶。
“桑若姑娘，”为首的伙计声音沙哑，嘴唇干裂，“这是我们掌柜的全部诚意。除了您要的三味主药，这瓶是‘九转还阳膏’，我们铺子的镇店之宝，只需米粒大小，就能延缓瘴毒发作五日以上！”
桑若的目光落在那个玉瓶上。
九转还阳膏，她只在父亲的药典里见过记载，制作工艺早己失传，珍贵无比。
吴掌柜竟舍得拿出来？
她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取出一根银针，在三味药材和膏药封口的火漆上分别探了探，确认银针未变色，才缓缓点头。
“一人进来，取水。”她言简意赅。
那伙计如蒙大赦，跌跌撞撞地进门，接过桑若递来的一瓢清水，当着她的面一饮而尽。
等待片刻，确认身体无恙后，桑若才朝门外一摆手。
两个早己待命的纸人悄无声息地滑出门，它们关节僵硬，动作却精准有力，将三包粗粮和两大束艾草放在了伙计脚边。
“交易完成。”
伙计们看着那珍贵的粮食，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声道谢后，抬着空箱子，踉踉跄跄地消失在昏暗的街角。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桑若在灯下仔细研磨新得的药材，这些是她继续支撑下去的底气。
最后，她拿起了那瓶“九转还阳膏”。
瓶身入手温润，她着瓶底，指尖却忽然触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凹凸感。
她凑到烛火下，眯起眼睛仔细分辨，瞳孔骤然收缩。
瓶底，用微不可察的刻针，留下了一行小字：慎用，恐引藤识。
“引藤识”……引来藤蔓的感知？
一股寒意从桑若的脚底首冲天灵盖。
连制药的吴掌柜自己，都意识到这东西会引来妖植？
他不是在求援，他是在转嫁灾祸！
桑若立刻从一个密封的瓦罐里，取出了昨日冒险采集到的噬心萝藤蔓残渣。
她撬开九转还阳膏的火漆，用银勺挑出一点墨绿色的膏体，与藤蔓残渣放在一处。
不过短短数息，那干枯的藤蔓残渣竟像是活了过来一般，所有的细小根须都朝着膏药的方向扭曲、伸展！
果然！
桑若迅速在膏体中分离出一种半透明的胶状物，放在鼻尖轻嗅。
是“云髓胶”！
父亲的药典中记载过，这种罕见的辅料对寻常毒物有奇效，但它同时也是噬心萝花粉最天然、最无法抗拒的吸引剂！
吴掌柜，他这是借刀杀人，拿她当替死的诱饵！
翌日清晨，天色灰蒙。桑若将小豆子留在铺中，独自一人前往西街。
百草堂的大门紧闭着，门板上还残留着昨日伙计们留下的血手印。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门缝里丝丝缕缕渗出，比街上的腐臭更加刺鼻。
桑若没有敲门。
她示意藏在暗处的小豆子绕去后院查探，自己则抽出一根特制的银针，熟练地撬开侧面一扇小窗的门栓，如灵猫般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
店内一片狼藉。
柜台被掀翻，药材散落一地，混合着暗红的血迹。
七八具伙计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死状惊人地一致——脖颈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断，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
墙壁上，爬满了己经干枯的深色藤痕，仿佛有什么东西曾在这里狂舞。
一阵若有若无的呻吟，从地窖的方向传来。
桑若屏住呼吸，一步步走下阴冷的地窖。
角落里，吴掌柜蜷缩成一团，双手被粗大的铁链锁在墙上。
他浑身发抖，形容枯槁，而在他面前的地上，放着那个己经空了的白玉瓷瓶，旁边是一张用血写成的字条：“献膏者，免死三日。”
看到桑若，吴掌柜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求生的光芒，他像是疯了一样，不顾铁链的拉扯，拼命向前叩首，额头在粗糙的石地上磕得鲜血淋漓。
“桑若姑娘！救我！我不知道那膏药会引来那些鬼东西！我真的不知道啊！”他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地嚎叫着，“昨晚……昨晚井里的那个声音跟我说话了！它知道我把膏药给了你！它说……它说下一个，就是你！”
桑若站在阴影里，冷漠地看着他。
那张曾经不可一世的脸，如今只剩下卑微和恐惧。
她看着他用尽全力磕头，听着他语无伦次的哀求，眼神没有一丝波澜。
最终，她一言未发，转身，决然地离开了这座人间地狱。
回到铺中，桑若一言不发地将所有“九转还阳膏”倒入一口陶瓮，然后毫不吝惜地撒入大量的雄黄和石灰，最后用火漆将瓮口死死封存。
“姐，”小豆子看着她一系列的动作，怯生生地问，“咱们……还留在这儿吗？”
桑若抬起头，望向巷口那盏在阴风中摇曳的引魂灯。
那是她为了祭奠父亲，也为了给城中枉死的孤魂一个慰藉而点燃的。
她走过去，轻轻一口气，将那豆点大的火苗吹熄。
“留不得了。”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它们己经开始记名字了。”
话音刚落，窗外，一阵令人牙酸的窸窣声，竟从坚实的青石地底隐隐传来。
那声音细密而庞大，仿佛有万千根须正在地脉深处同时苏醒，朝着某个方向集结。
而就在药铺的三个角落，她亲手制作的三个充当哨兵的纸人，脖子上的小铜铃竟毫无预兆地齐齐响起！
它们僵硬的头颅，在同一时刻，缓缓转向了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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