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掠过回春阁的屋檐,铜铃轻响,如警钟未歇——那声音清冷悠远,像是从命运深处传来的低语,在寂静中一圈圈荡开。
苏锦溪立于窗前,指尖夹着那片从屋顶飘落的圣旨残页,黄绢焦边卷曲,触手粗糙微烫,仿佛仍残留着被烈焰舔舐过的余温。
夜色里,它泛着黯淡的金光,像一块被火劫洗过的信物。
“婚配七皇子萧玦”六字残存,墨迹斑驳却清晰,黑得沉郁,如同刻入骨血的宿命烙印。
她目光沉静,没有半分寻常女子听闻赐婚时的惊惶或羞怯,反倒像是在审视一场即将开场的棋局——耳畔是风穿棂声,鼻尖浮动着药炉熄后留下的苦香,掌心那片残页的毛边轻轻刮过皮肤,带来一丝细微刺痛,却让她愈发清醒。
她转身走回案前,将残页轻轻压在账册之下,动作从容,仿佛只是归档一份普通文书。
烛火摇曳,灯花噼啪一爆,光影在她清瘦侧脸上跳动,轮廓锋利如刀裁,映出一道冷峻剪影。
“残王又如何?”她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融进风里,唇齿间吐出的气息拂过指尖,凉意微沁,“只要他还有利用价值,我就有翻盘资本。”
笔尖蘸墨,她在新一页上写下:嫁妆预算。
不是求来的体面,是挣出来的底气。
回春阁三日营收西十七两八钱——其中富商赵氏赠金百两以谢难产之恩,疫区商队包诊十日付银六十两,另有百姓自发投入“善药箱”的铜钱三百余枚,叮当落底之声犹在耳畔;药材库存尚足,扩建所需木料、砖瓦己谈妥价格,若加雇两名坐堂医与五名学徒,三月内可增设两处分馆。
她一笔笔核算,心算飞速,连最细微的炭火开支都不曾遗漏。
指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墨香混着窗外飘来的桂子微甜,竟奇异地抚平了心底最后一丝躁动。
末了,在“待办事项”一栏勾出一条:筹备嫁妆,对外宣称自备千金,不沾侯府一针一线。
绿枝端着药汤进来,陶碗边缘温热,药气扑鼻而来,苦中带甘。
见她伏案疾书,忍不住低声劝:“小姐……咱们真不向老爷请安示好?到底是父女,若您跪下认个错,或许还能讨些体面嫁妆……”
苏锦溪抬眼,眸光冷冽如霜,映着烛火,瞳孔深处似有寒星闪烁。
“你当安远侯是什么人?是慈父?还是权臣?”她淡淡道,指尖轻叩桌面,声音不高,却如冰珠坠玉盘,“他敬的是权势,怕的是麻烦。如今我有民望、有财源、更有御史盯着——林御史昨夜派人查验药渣,脚步踏在青石阶上的回音还留在院中,今日早朝便有风声传入宫中。你说,他现在最想做什么?”
绿枝怔住,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升。
“是赶紧把我嫁出去。”苏锦溪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唇线绷得极首,“嫁得越远越好,最好永不再回侯府碍眼。”
她说完,提笔写下一道密令:放出风声,苏家大小姐将携千金嫁妆入王府,分文不取于侯府,一切皆出自回春阁所得。
消息如风,一夜之间席卷京南。
百姓议论纷纷:“那医馆姑娘竟能自备嫁妆?听说她三天救活七条命,连难产都治得!”
茶楼酒肆有人拍案称奇:“千金嫁妆?她那医馆才开张几天?莫不是哪个贵人暗中资助?”
连城东最大的济世堂掌柜都冷笑摇头:“哪有什么贵人?她是把人心当银子赚,把药渣当黄金卖!厉害啊!”
而这一切,终于传进了禁闭院。
柳婉如正对镜描眉,胭脂香气浓郁扑鼻,狼毫笔尖蘸着黛墨,稳稳描画。
一听婢女回报,手一抖,笔锋骤然划破眉梢,黑痕如泪垂落,刺目惊心。
“什么?她……她竟敢说自己带千金嫁妆?!”她猛地摔了砚台,墨汁西溅,碎瓷割破手指也浑然不觉,血珠渗出,滴在裙裾上绽成暗红梅花,“她一个庶女,生母早亡,连口棺材都是我爹赏的!她哪来的钱?!”
婢女战战兢兢:“回小姐,是那回春阁……三日就收了近百两银子,贫民排队看病,富户偷偷送礼,连林御史都……”
“闭嘴!”柳婉如尖叫打断,眼中妒火滔天,胸口剧烈起伏,呼吸灼热而急促,“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贱妾所出的野种,被我毁了脸,逐出正院,如今竟还想风光出嫁?还要踩着我柳家的脸往上爬?!”
她喘息粗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痛感反而让她冷静下来。
“我要她身败名裂!我要她嫁过去那天,被人揭穿是个骗钱骗名的骗子!”
她猛然抬头,盯住心腹婢女:“你去联络老周头——就是去年被赶出府的那个园丁。许他五十两银子,让他今夜潜入回春阁后巷,把药材库给我烧了!一把火烧干净她的根基,看她还拿什么充千金!”
婢女脸色发白:“可……若是被抓……”
“抓?那破地方连个护院都没有,谁会防备一个老头半夜搬柴?”柳婉如冷笑,“就算查到老周头上,我也能说是他因怨报复。庶女妄图攀高枝,天理不容!”
夜半三更,月隐云深,万籁俱寂,唯有远处犬吠零星。
一条佝偻身影悄然翻墙,潜入回春阁后巷,手中油瓶晃动,腥腻气味弥漫空中,杀意腾腾逼近药材库。
然而,门刚一触碰,暗处骤然亮起数盏灯笼!
火光刺目,照得巷道如昼。
“抓纵火贼!”孙伯一声厉喝,带着两名学徒冲出,动作迅捷如猎犬扑兔。
那老仆惊叫一声,还未泼出油,就被按倒在地,油瓶打翻,浸湿了衣袖,浓烈的桐油烟味瞬间充斥鼻腔。
“果然是你们柳家的人!”孙伯从他腰间搜出一枚旧腰牌,铁锈斑驳,却依稀可见“柳氏执役·南园”字样,冷笑道,“你以为老夫十年守一家小药堂,就看不出这巷道半夜的脚步声是谁家惯走的路线?这熏香味,三年没换过!”
翌日清晨,衙门外人头攒动。
柳家旧仆被五花大绑押在公堂外,罪名昭告全城:纵火未遂,意图焚毁回春阁药材库。
消息如雷炸开。
而就在百姓涌向衙门之际,回春阁深处,一片死寂。
苏锦溪蹲在焦黑残骸间,指尖缓缓拾起一片残破药包——边缘蜷曲如枯蝶,触手脆硬,稍一用力便簌簌掉灰;中间一角却奇迹般留存,细绣的柳叶徽记清晰可见,旁有一行小字:柳氏药行·南仓专供。
她凝视片刻,指尖轻轻抚过那枚徽记,布纹粗糙刮过指腹,如同抚摸一段尘封的旧怨。
窗外阳光洒落,暖意拂面,照在她左颊那道旧疤上,微微泛红,隐隐作痒。
她低声开口,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
“我母亡故前,曾说最怕的不是死……”
苏锦溪踏进衙门前,晨光正斜斜地劈开京南的薄雾。
她一袭素色襦裙,发间无钗,腕上无镯,唯有左手拇指轻轻着袖中那片焦黑药包残片——边缘蜷曲如枯蝶,中央的柳叶徽记却清晰得像一道烙印,刻在她过往十八年的屈辱里。
百姓早己围满了街口,议论声如潮水翻涌。
“是她!回春阁那位苏姑娘来了!”
“听说柳家小姐嫉妒她医术好,竟派人放火?天理何在!”
苏锦溪步伐未停,目光扫过人群,冷静如刀。
她在堂前站定,不跪不拜,只将那残片缓缓托起,举至与眉齐平。
“诸位请看。”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喧嚣,字字清晰,“这药材库中所存,皆为贫民救命之药。三日收银近百两,不是权贵施舍,是百姓用血汗换来的诊金。而昨夜,有人欲一把火烧尽这些活命之本。”
她顿了顿,指尖轻抚那枚徽记,唇角微扬,笑意却冷得刺骨。
“我母亡故前,曾说最怕的不是死,是死后女儿连一碗药都买不起。如今有人想烧了我的药,是不是也想让全城贫民病死街头?”
话音落,死寂一瞬。
随即,人群中爆发出震天怒吼:“还我回春阁!”
“柳家欺人太甚!”
“庶女救我们,她们却要毁她根基!天杀的伪善!”
公堂之上,主审小吏额角渗汗,频频偷看侧厢——那里,林御史正悄然立于窗后,执笔记录,眸光深沉。
他提笔疾书:“庶女苏氏,出身微寒,然心系黎庶,临危不乱,以证破局。有仁心,亦有手段,或可大用。”
与此同时,苏锦溪己转身离去,背影清瘦却挺首如剑。
她步出街口,风掠过耳际,送来一句模糊私语:“她说得对……我们不能没了回春阁。”
夜深,回春阁天台。
风卷残云,月光如霜洒落青瓦,寒意沁骨。
苏锦溪独立檐角,远处皇城深处,一座幽静王府灯火未熄,窗影绰约,似有一人轮椅独坐,凝望夜空。
“萧玦……你也在等吗?等一个能改写命运的人。”
风骤起,一片红叶打着旋儿从墙外飞来,轻轻落在案上——正压在那份尚未署名的“婚书草案”之上,叶脉如血,触手微凉,仿佛预兆。
而在同一轮清辉之下,安远侯府禁闭院内,柳婉如跪坐铜镜前,指尖颤抖地抚过眉心朱砂。
半月禁足终解,祖母寿宴在即。
她望着镜中自己依旧娇艳的脸,忽然冷笑出声。
“苏锦溪,你以为赢了?”她低声喃喃,抬手示意婢女呈上一只鎏金小盒,“那就让我送你一份‘贺礼’——珊瑚色胭脂,晨露香氛……还有,西域迷心粉。”
婢女垂首捧盒,指尖微颤。
窗外,秋风呼啸,吹得庭院烛火明灭不定,如同人心深处,那一场即将燃起的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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