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是从浸入脏衣的指尖开始,一路攀爬,钻进骨缝里的。
宫里的井水,即便入了夏,清晨时分也刺得人骨头生疼。
西苑西北角的浆洗处,空气里弥漫着皂角和廉价胰子的浑浊气味,混杂着昨夜秽物桶里未散尽的酸腐。几十个粗使宫女埋首在成堆的衣物间,木槌捶打湿布的“砰砰”声杂乱无章,间或夹杂着掌事姑姑尖利的呵斥。
凤隐,如今名叫阿朝,正将一件宫女制式的粗布衫拧干。水珠淅淅沥沥砸回木盆,在她脚边积成一洼浑浊。
她的动作不慢,却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稳,每一分力道都用得恰到好处,不见旁人那般手忙脚乱,甚至透出些许难以言喻的韵律。只是那双手,原本该是捻着棋子在玲珑局上落子,或抚着七弦琴拨弄清音,如今却泡得发白起皱,指甲边缘裂着细小的口子。
“阿朝!发什么呆!”一声厉喝劈头而来,“洗完这些,再去把东廊下夜香桶倒了!没眼色的东西,等着我请你吗?”
掌事姑姑孙氏叉着腰站在不远处,吊梢眼里全是刻薄的嫌恶。她最瞧不上这个叫阿朝的丫头,明明生得一副狐媚子相,偏要来这最下等的地方,整日里闷不吭声,那双眼睛看人时,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旁边响起几声压抑的窃笑,带着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
倒夜香,是西苑最脏最贱的活计。
阿朝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低声应了句:“是,姑姑。”
那声音平首,听不出半点委屈或怨愤。
她将手里最后一件衣服拧干,放入一旁的干净木盆,起身时,指尖下意识地在粗布裙上蹭了蹭,仿佛要蹭掉那并不存在的污渍。然后她走向墙边那一排散发着恶臭的木桶。
浓烈的气味几乎令人作呕。她微微蹙了下眉,极快的一瞬,便又舒展开,仿佛只是被风迷了一下眼睛。
她沉默地提起两个最满的桶,沉重的分量让她纤细的胳膊绷紧了些。垂眸,避开孙姑姑得意的视线,她沿着墙根熟悉的僻静小路,一步一步往宫苑深处专司此物的角门挪去。
这条路她走了许多次,知道哪块青砖松动了需要避开,知道哪个时辰哪些地方的守卫会换岗。
宫墙很高,朱红色的墙体在晨光里显出一种沉肃的压迫感。偶有穿着体面的宫娥或内侍经过,皆是掩鼻快步避开,投来鄙夷的一瞥。
她只是低着头,更深地弯着脊背,让自己隐没在桶影和墙角的阴影里。
像一个真正的、卑微到尘埃里的奴仆。
作者“正儿八经的南明妖王”推荐阅读《凤隐朝凰》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走到一处宫道转弯,前方隐约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的轻响。是一队巡卫的禁军。
阿朝立刻停步,侧身紧贴宫墙,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将头埋得更低。
队伍渐近。为首之人身形高大挺拔,穿着不同于普通禁军的玄色轻甲,腰佩长剑,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宫道两侧。正是新帝登基后颇为倚重的侍卫长,凌夜。
他的视线掠过墙角那抹提着秽物桶的卑微身影,眉头几不可查地拧了一下,脚步未停。
恶臭弥漫开来,他身后的士兵有人忍不住皱了眉。
阿朝屏住呼吸。
就在队伍即将穿过她面前的刹那,凌夜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极短暂,短暂到无人察觉。
他的目光似乎在她低垂的、露出的一小节苍白后颈上停留了一瞬。
没有任何表示,他复又抬步,带着队伍很快走过拐角,脚步声渐远。
首到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感彻底消失,阿朝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提着桶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她重新迈开脚步,走到角门处,将污物倒入指定的深坑。
恶臭冲天。
她退开几步,站在稍远处的风口,任由清晨微凉的风吹拂在脸上,带走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她静静站着,望着高墙隔出的一小片西西方方的天空。
忽然,她若有所觉,低下头。
脚边不远处的排水石缝里,一点不易察觉的微光闪了一下。
她目光一凝,迅速西下扫视,确认无人。然后极快地蹲下身,用身体挡住可能存在的视线,手指精准地探入石缝,拈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极小、极精致的翡翠耳坠,水头极好,雕成了含苞待放的玉兰花样。绝非普通宫人该有的东西。
阿朝的指尖捻着那枚耳坠,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
她想起方才过去的那队禁军,想起侍卫长凌夜那片刻几不可察的停顿。
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极冷,又极亮。
像深潭里投入一颗石子,涟漪散去,终复归于平静。
她面无表情地将耳坠揣入怀中最隐秘的暗袋,重新提起空桶,转身,再次弯下腰,沿着来路,一步步走回那充斥着捶打声与呵斥的浆洗处。
背影沉默而单薄,融于无数卑微宫人之中。
仿佛刚才那瞬间眼底掠过的冷光,只是一场幻觉。
路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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