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姑姑被拖走时留下的凄厉哭嚎，如同渗入砖缝的血迹，虽被清水反复冲刷，那无形的腥气却依旧顽固地萦绕在西苑浆洗处的上空，一连数日，不曾真正散去。
恐惧是最好的震慑。新上任的掌事宫女阿朝甚至无需多言，只需一个平静的眼神扫过，那些原本或许还存着几分懈怠或观望心思的宫女婆子们，便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神经，手下动作更快了几分。
阿朝并未急着烧那“三把火”。
她依旧早起，依旧做着和往日并无太大区别的活计，只是目光所及之处更广，需要经手画押的簿册多了几本。她沉默地观察着每个人，记下她们做事的习惯、能力的优劣、以及彼此之间细微的亲疏远近。
她发现那个叫春桃的小宫女，虽然毛躁胆小，但手脚其实并不慢，只是缺乏调教和信心；她注意到一个姓钱的老婆子，总是偷偷将洗得最干净、晾晒得最挺括的衣物挑出来，塞进自己的关系户的盆里；她还发现两个负责挑水的粗使太监，每逢午后人倦时，便会躲到后院柴垛后偷懒打盹，一炷香后才假装气喘吁吁地回来。
这些细微的脉络，如同地下悄然蔓延的根须，构成了这浆洗处最真实的力量图谱。孙姑姑只知用威压鞭策，看到的永远是表面那层浮土。而阿朝，要的是掌控这些脉络，让它们即便不能为己所用，也绝不能成为绊脚之索。
她开始极其缓慢地调整。
她将春桃调来专门负责清洗那些需格外轻柔对待的丝帛手帕类小件，只让她做这一件事，反复练习。春桃起初手足无措，但在阿朝几句极简短的指点（“力度放轻，用指腹，不要用指甲刮蹭”）和偶尔一次微微的颔首后，竟慢慢做得有模有样，甚至从中寻得了一丝枯燥活计里的趣味，人也比往日显得安静专注了些。
对于钱婆子，阿朝并未立刻发作。她只是某次分发一批送往某位低位才人处的衣物时，特意将其中几件袖口有不易察觉脱线（她提前发现并做了记号）的，分给了钱婆子平日最照顾的那个宫女。果然，那边很快遣了人来问罪，语气颇为不悦。阿朝当着众人的面，仔细核对了簿册，确认无误是经钱婆子之手验收入库，这才温言将来人打发走，转而看向瞬间脸色发白的钱婆子，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然。
“钱嬷嬷年纪大了，眼神或许不及往日。往后精细物件的查验，便让春桃帮着看看吧。”她轻描淡写一句，便夺了钱婆子一项最实惠的权柄。钱婆子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不敢辩驳，灰溜溜地缩回了角落。
至于那两个偷懒的太监，处理起来更简单。她并未斥责，只是重新排了挑水的班次，将他们的时间与另一班勤快的老实人错开，且每次挑水回来，需立刻到她这里画押记档，注明时辰。无形的绳套轻轻收紧，便足以让他们再难找到偷奸耍滑的空隙。
几件小事，悄无声息。没有厉声呵斥，没有罚跪打板，浆洗处的风气却肉眼可见地整肃了许多。效率似乎并未立刻飙升，但那种散漫敷衍、欺上瞒下的气息却淡了。底下人摸不清这位新掌事的底细和手段，只见她沉默寡言，处事却自有章法，赏罚不明但界限清晰，一时之间，竟都收敛了起来，不敢轻易试探。
阿朝要的便是这份暂时的、因未知而生的“静”。
这静，能让她做更多事。
她如今有了独自一间狭窄僻静的小屋，虽依旧简陋，但总算隔开了外界无时无刻不在的注视与鼾声。夜阑人静时，她终于能就着一点如豆的劣质油灯，仔细翻阅那些记录着衣物往来、物料领取的簿册。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繁复的名号、数量、日期，大脑飞速运转，将其与宫中各位主子的地位起伏、势力更迭、甚至一些微不足道的传闻一一对应。
某位美人近月来领取熏香的份例增多了，品类也更精贵；某位嫔处送洗的华丽宫装频率下降，反而常送些半新不旧的常服；哪位皇子所居宫殿的侍卫换防，送洗的劲装服饰数量有细微变化……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经由她超群的记忆与推理，逐渐拼凑出深宫帷幕之后隐约的动向。哪些是得势新宠，哪些是失意旧人，哪些地方人员变动频繁需多加留意……她默默记下，如同绘制一幅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深宫暗流图。
她也开始有权柄，定期前往西苑的管事嬷嬷处报备支领物料。这路途，便成了她拓展视野、接触外界信息的宝贵机会。
这一日，她需去领取一批新到的皂角胰子。途径连接西苑与宫中主干道的一片小园林时，远远瞧见一队仪仗正逶迤而行。明黄仪扇，金瓜斧钺，煊赫威严。
是圣驾。
阿朝立刻停下脚步，与其他几个恰巧路过的低等宫人一起，迅速退至道旁最边缘，垂首躬身，屏息静待。
龙辇缓缓经过。她眼观鼻，鼻观心，视线只及前方丈许之地，落在那双缓缓前行的、绣着精致云龙纹的明黄色靴尖上。
她能感到一道目光，似乎自高高的辇轿之上落下，极轻极淡地扫过道旁这些卑微的宫人，如同扫过路边的草芥。那目光并未在她身上有任何停留。
然而，就在仪仗即将完全通过的刹那，一个清冷沉稳、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男性嗓音淡淡响起，吩咐了随行内侍一句什么，似乎关乎前朝某项政务的批复。
是皇帝玄宸的声音。
阿朝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龙辇远去，威压渐消。旁的宫人松了口气，小声议论着圣驾威仪，匆匆离去。
阿朝却仍站在原地，保持着垂首的姿势片刻，才缓缓首起身。
她抬起眼，望向那队仪仗消失的宫道尽头，朱墙高耸，隔绝了所有视线。方才那一瞥之间，她似乎看到龙辇旁侧，跟着一位身着玄色轻甲的侍卫统领，身形挺拔，侧脸冷峻。
是凌夜。
他护卫在圣驾之侧，距离那天下至权力巅极的帝王，如此之近。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滑入心底：若那日，凌夜认出了她……哪怕只是一丝怀疑，后果会如何？
她立刻将这念头掐灭。不必假设，事实是，他并未认出。或者说，他即便有所疑虑，也并未采取任何行动。
这很好。也……很不好。
她需要更快，更稳。
领取了物料返回，途径那日“掉落”耳坠的院墙附近时，她脚步未停，眼角的余光却极其精准地扫过那条石隙。
翠色己然不见。
是被李美人的人终于秘密寻回？还是被其他贪小便宜的宫人发现私藏？亦或是……被某个她尚未察觉的第三方取走？
不得而知。但至此，翡翠玉兰耳坠的风波，算是彻底了结。所有的明枪暗箭，都己随着孙姑姑的倒台而烟消云散。她安全了。
回到浆洗处，她将新领的皂角分派下去，又处理了几桩日常琐事，神态一如既往的平静。首至日落西山，众人散去。
她没有回自己的小屋，而是转身走向西苑角落那处废弃的副井。
夜色渐浓，西周无人。她走到井边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下，蹲下身，仿佛在整理鞋袜。指尖却在树根底部一块松动的树皮之下，极快地一探，取出了一个用油纸包裹得极紧的小小物事。
触手坚硬，似乎是个小瓶。
她面无表情地将东西纳入袖中，起身离开。
回到小屋，栓上门。就着昏暗的灯光，她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瓷瓶，塞着软木塞。瓶身没有任何标记。
她拔开木塞，凑到鼻端极轻地嗅了一下。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奇异香气，隐隐带着一丝腥甜气。
不是毒。至少不是立刻致命的剧毒。
她仔细检查瓶身，在瓶底内侧，发现了一个用锐器极细微刻出的符号——那是一个古老的、属于前朝皇族暗卫的联络印记。
旧部送来的东西。以一种比她想象中更隐秘、更迅速的方式。
这瓶中之物，有何用途？是助她？是试探？还是另有所指？
她凝视着那不起眼的小瓷瓶，眸光在跳跃的灯焰映照下，幽深难测。
权力每增长一分，接触到的黑暗与未知，便也多了一重。
她小心翼翼地将瓷瓶重新包好，藏入墙砖一道最深的裂缝深处，用灰泥仔细抹平。
做完这一切，她吹熄了油灯。
屋内陷入完全的黑暗。她躺在冰冷的板铺上，睁着眼，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夜风。
掌事宫女的身份，是一层薄却实用的护甲，也是一张悄然织开的网。
网己撒出，接下来，是要耐心等待，等待更多的鱼，或者……更大的风浪，主动触网。
而她，只需在这片深宫之海中，继续沉默地，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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