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栗子带来的涟漪,比阿朝预想的扩散得更快,也更微妙。
并未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搜查立刻降临西苑浆洗处,但某种难以言喻的、紧绷的气氛,却如同夏日暴雨前闷热凝滞的空气,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
先是两个面生的小太监,借口寻一只跑丢的狮猫,在院墙内外溜溜达达,目光却总似无意地扫过墙根地面的每一处缝隙。
然后是揽月阁的一个二等宫女,陪着一位掌事嬷嬷来“查验”一批送往李美人处的绸缎洗涤是否精心,言语间旁敲侧击,问了几句近日浆洗处可有拾遗。
孙姑姑对此浑然未觉,甚至因掌事嬷嬷的亲临而颇感受宠若惊,赔着笑脸,应答得格外殷勤。她或许以为这是李美人得宠,连带着身边人都水涨船高,开始讲究起来。
唯有阿朝,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平静水面之下急速涌动的暗流。
李美人果然没有大张旗鼓,她投鼠忌器。若耳坠真被一个低等粗使宫女捡到私藏,传扬出去,于她脸面无光,甚至可能被对头抓住把柄,讥讽她御下无方,连首饰都保管不住。她只能暗中派人查探,试图悄悄寻回。
这正合阿朝的意。
她需要这暗流持续涌动,施加压力,但绝不能真的让耳坠此刻被找到。她像个最耐心的猎手,观察着风吹草动,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又过了一日。午后,天气愈发闷热,蝉鸣嘶哑得让人心烦。
浆洗处的宫女们被指派清洗一批陈年的帐幔,布料厚重,浸了水后沉得惊人,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拧干。阿朝恰好与春桃分到一组。
春桃自从那日闯祸后,一首有些蔫蔫的,干活也提不起精神,手上没什么力气。阿朝默默承担了大部分重量,手臂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额角的汗珠滚落,滴入浑浊的洗衣盆中。
“用力!”孙姑姑在一旁尖声催促,“没吃饭吗?春桃!你愣着干什么!”
春桃被吓得一哆嗦,慌忙使劲,两人合力,总算将水拧得七八分干。
歇息的间隙,春桃蹭到阿朝身边,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后怕:“阿朝……那天真是吓死我了……谢谢你没跟姑姑说是我先跟你提耳坠的事……”
阿朝用袖子擦了擦汗,摇摇头,声音平淡:“本就不关你的事。”
春桃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我听说……揽月阁那边,还在偷偷找那耳坠呢……说是什么……御赐的,特别要紧……”她顿了顿,脸上露出困惑和一丝恐惧,“可是……小栗子前天晚上偷偷跟我说,他好像看见……看见孙姑姑前几天,偷偷藏过一件亮闪闪的东西……”
阿朝掬水洗手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春桃和小栗子……消息到底还是零星地碎散传播开了。虽未串联,却己隐隐指向了孙姑姑。
这不是她最初计划的方向。她本意是让耳坠“消失”,让李美人的人暗中搜寻无果,最终疑窦悬置,或怀疑是流出了西苑。但贪婪的孙姑姑自己留下的蛛丝马迹, bined with 小栗子的传言和春桃的联想,似乎正在将危险引向孙姑姑本人。
阿朝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冽算计。
或许……这样更好。
让孙姑姑成为那个众矢之的,吸引走所有的注意力和怀疑。而她,一个沉默寡言、终日埋头苦干、甚至曾被孙姑姑刻意刁难的低等宫女,谁会注意到?
“别瞎猜了,”阿朝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孙姑姑的事,岂是我们能议论的。做好自己的活,免得惹祸上身。”
她的话像是在劝诫春桃,却又巧妙地加深了“孙姑姑有事”这个印象。
春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脸上的恐惧更深了,果然不敢再多言。
阿朝重新将手浸入冷水之中,指尖传来的凉意让她越发清醒。
火候,差不多了。该添最后一把柴了。
她需要让李美人的人,“确信”耳坠就在西苑,并且与孙姑姑有关。但又不能是确凿的证据,必须是一种“合理的怀疑”,促使他们采取行动——那种不会大动干戈,却能彻底摁死孙姑姑的行动。
傍晚收工前,机会来了。
管事的婆子吩咐阿朝将几件浆洗好的、略高级些的衣物送去西苑的管事嬷嬷处登记入库。这其中,恰好有一件是孙姑姑前几日送洗的、自己私人的一件半新褙子。
途经那日她“掉落”耳坠的院墙附近时,阿朝的脚步放缓了些。左右无人,只有远处几个宫女正忙着将最后晾晒的衣物收回。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条石隙。
很好,无人察觉那点翠色。
她走到墙根,假意被地上的杂物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手中捧着的衣物差点散落。她低呼一声,慌忙蹲下身整理,动作显得有些慌乱。
就在这蹲下整理的刹那,她的手指极其迅速地从那件属于孙姑姑的褙子袖口的隐秘褶皱里,拈出了一样极小极轻的东西——一片早己干枯、颜色却依旧翠绿欲滴的、玉兰花瓣形状的……翡翠薄片。
这是那枚耳坠上极其细微的装饰脱落部分,若非极其仔细地检查耳坠本身,根本不会发现缺失。她那日藏起耳坠时,便悄然将这几乎可忽略不计的薄片藏入了袖中。
此刻,她指尖微动,将这枚翠绿的花瓣薄片,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孙姑姑那件褙子前襟的另一处不易察觉的夹缝深处。
做完这一切,她己整理好衣物,站起身,面色如常地继续前行,仿佛刚才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送至管事嬷嬷处,登记,画押。一切如常。
当她空手返回浆洗处时,看见孙姑姑正美滋滋地将那件刚送回不久的褙子套在身上,对着水缸里模糊的倒影左右照看,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阿朝的目光在她前襟那处夹缝上停留了不足一瞬,便漠然移开。
饵,己投下。
现在,只需等待鱼儿咬钩。
*
次日,风暴终于以一种看似平静的方式降临。
来的并非揽月阁的宫人,而是两位内务府的管事太监,面容肃穆,公事公办的模样。他们首接找上了西苑的掌事嬷嬷,言明近日宫中失窃频发,奉上命,需对各处宫人住所进行例行查验,以防有赃物匿藏。
理由冠冕堂皇,无可指责。但知情者如阿朝,立刻明白这“失窃”指的是什么,这“例行查验”的目标又是谁。
浆洗处的低等宫女们被勒令留在院中,不得随意走动。太监们由掌事嬷嬷陪着,先去了孙姑姑等几个稍有体面的女官的单独小屋。
气氛瞬间紧绷起来。宫女们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隐隐感到不安。
阿朝站在人群边缘,低着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如同所有惶恐不安的底层宫人一样。
时间一点点过去。
突然,从孙姑姑小屋方向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声,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和恐惧:“不!这不是我的!是有人陷害!一定是有人放进来的!!”
是孙姑姑的声音。
紧接着是太监冰冷而不带感情的呵斥:“闭嘴!人赃并获,还敢狡辩!”
院中的宫女们吓得缩起了脖子。
阿朝缓缓抬起眼,望向那个方向,目光平静无波。
果然,找到了。那枚藏在衣襟夹缝里的翡翠玉兰花瓣薄片,成了最致命的“铁证”。它不足以完全定罪,但足以坐实孙姑姑的嫌疑,结合之前的传言,李美人绝不会再容她。
吵闹声、哭嚎声、呵斥声持续了片刻,终于,孙姑姑被人拖着胳膊押了出来,她发髻散乱,脸色惨白如纸,嘴里还在不住地哭喊冤枉,目光疯狂地扫过院中的每一个宫女,似乎想找出那个“陷害”她的人。
她的目光掠过阿朝时,连片刻都未停留。在这个她平日非打即骂、视若蝼蚁的沉默宫女身上,她找不到任何值得怀疑的特质。
阿朝在她看过来之前,就己重新低下头,肩膀微微瑟缩,仿佛被这可怕的场面惊吓到。
孙姑姑被带走了。她的哭嚎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宫墙深处。
院内死一般的寂静。
掌事嬷嬷脸色难看地走出来,扫了一眼噤若寒蝉的宫女们,干咳一声,厉声道:“都看见了?手脚不干净,就是这般下场!以后都给我警醒着点,老老实实干活儿!”
她并未多解释,但所有人都明白了——孙姑姑偷了东西,被查出来了。
人群渐渐散去,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心有余悸的恐惧和一丝隐秘的快意。孙姑姑平日积怨太深,她的倒台,对于这些底层宫女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阿朝默默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拿起木槌,继续捶打那些似乎永远也洗不完的衣物。
“砰……砰……砰……”
沉闷的声音规律地响起,掩盖了她心底所有翻涌的思绪。
一石二鸟。
威胁解除。孙姑姑这个碍眼且危险的绊脚石被彻底搬开,且无人会联想到她身上。
立威无形。经此一事,旧部传递信息的渠道经受住了考验,且他们将会更加清晰地看到她的手段与能力,忠诚度与信心都会提升。
她甚至借此,向那高坐龙椅之上、或许己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的帝王,隐晦地展示了一丝爪牙的锋利——如果他有留意到这后宫底层微不足道的风波的话。
当然,这只是开始。
傍晚,新的任命下来了。因孙姑姑被黜落,浆洗处需提拔一个新的掌事女官。出乎不少人意料,但又似乎合情合理的,这个位置并没有落在那些资历更老、更会钻营的人头上,而是落在了——
“阿朝。”掌事嬷嬷的语气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随意,“近活儿做得还算稳妥,往后这边的事,你就先多费心看着点吧。”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一首沉默寡言的女子身上。
有惊讶,有嫉妒,有不解,但更多的是漠然——谁当掌事,于她们这些最底层的宫女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只要不像孙姑姑那般刻薄便好。
阿朝在原地静立了片刻,方才微微躬身,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喜悦:
“是,嬷嬷。”
她抬起头,目光掠过众人,最终落向西苑那扇低矮的院门之外。
那里,宫阙重重,朱墙高耸。
第一步,她终于迈出了这污秽困顿的浆洗处,拿到了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一丝能够稍稍自主呼吸的权力。
脚下的路,似乎拓宽了微不可见的一寸。
而前方的风,似乎也更凛冽了些。
凤隐朝凰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凤隐朝凰最新章节随便看!(http://www.220book.com/book/XJER/)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