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重地泼洒在西苑低矮的屋脊之上。
通铺大炕上,挤挨着十来个粗使宫女,沉重的呼吸声、偶尔的磨牙声和梦呓交织在一起,构成这深宫底层最寻常的夜曲。空气里混杂着白日劳作未散的汗味、劣质皂角残留的气息,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感。
凤隐,或者说阿朝,静静地侧卧在最靠墙的冰冷边缘。她的呼吸均匀绵长,与周遭并无二致,仿佛也己沉入黑暗梦乡。但倘若有人能于这极暗之中视物,便会发现,她那双隐在阴影里的眼眸,是睁着的。
清冷,沉静,映不出半点窗外吝啬的星芒。
袖中那卷微小的纸条,像一簇无声燃烧的暗火,熨贴着她腕间的皮肤。
时机未到。
孙姑姑的鼾声从隔间隐约传来,粗重而富有节奏。守夜的老太监敲梆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又逐渐远去,拖沓的脚步表明其亦是困倦不堪。
首到万籁俱寂,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阿朝才极缓、极轻地动了。
她的动作像一头蛰伏的夜豹,肌肉绷紧又放松,没有发出一丝一毫多余的声响。避开身旁宫女胡乱伸出的胳膊,悄无声息地坐起,下地,赤足踩在冰凉甚至有些粘腻的地面上。
黑暗中,她的身形化作一道更深的影,贴着墙根,滑出了鼾声此起的卧房。
院中月色黯淡,云层厚重。她熟悉这里的每一寸阴影,每一个视角的盲区。避开可能存在的夜间巡视(西苑的巡视向来稀疏敷衍),她如鬼魅般穿过小小的庭院,来到了白日浆洗的井台边。
这里更空旷,也更危险,但唯有此处,远离屋舍,且有井口和堆积的木盆等物可供瞬间遮蔽身形。
她蹲下身,背靠冰冷的石砌井沿,将自己完全融入黑暗。指尖微颤,那卷被汗水浸得微微发软的纸条终于被取出。
没有火折子,也不能有光。她只能凭借指尖的触觉,以及偶尔云缝里漏出的、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月光,去艰难地辨认。
指尖细细。纸质粗糙,是宫内最低等的草纸。上面的刻痕却极深,带着一种熟悉的、刻意为之的力道。
不是墨书,是以尖物刻划而成。
她的指尖缓缓掠过那些刻痕,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拼凑。心,在这一片死寂的冰冷夜里,沉稳地跳动着,不见丝毫紊乱。
——【玉兰坠,李处。慎。】
字迹简短,信息却如惊雷炸响于无声之处。
玉兰坠,证实了她白日的猜测。李处,指的是李美人所居的“揽月阁”偏殿。慎,是提醒,亦是警告。
这纸条,是白日那件藕荷色宫装裙腰夹层里的。送衣前来浆洗的,是李美人身边一个不得脸的小宫女。这信息,是旧部得知那枚耳坠落入她手之后,冒险通过这条极其隐秘且艰难的渠道递送进来的。
他们知道了她的存在,知道了她拿到了耳坠。他们在告诉她,失主是李美人,并且提醒她,此事需极度谨慎。
李美人……近来风头渐起,虽位份不高,却因容貌娇媚、性子活泼,似乎颇得玄宸一两分青睐。若她此时闹将起来,丢了心爱之物,正在兴头上,必不会善罢甘休。一旦彻查……
孙姑姑的贪婪,成了一个致命的火药桶。而那枚翡翠耳坠,就是引信。
阿朝缓缓攥紧手心,纸条被紧紧握在掌心,几乎要嵌入皮肉。
不能让它炸开。至少,不能在此刻,以这种方式炸开。
她需要时间,需要在这西苑彻底扎根,需要打通更多渠道,而不是在伊始就卷入一场可能引来过多关注的风波。孙姑姑死不足惜,但若牵连深查,难保不会波及到她刚重新建立起来的、极其脆弱的联络线。
必须将这根引信,无声无息地掐灭,或者……引向别处。
云层缓缓移动,一丝微弱的月光短暂地照亮了她沉静的侧脸,那眼底深处,寒光凛冽,算计如电光疾走。
如何处置?
将耳坠悄悄放回孙姑姑处?风险太大,且无法保证孙姑姑不会愚蠢地再次拿出来炫耀或变卖。
首接处理掉耳坠?可惜,这是一枚或许能加以利用的棋子。
告发孙姑姑?自身人微言轻,且无确凿证据,极易被反咬一口,引火烧身。
一个个念头升起,又被迅速否决。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权衡着每一种可能带来的最坏后果与微小收益。
最终,一个清晰而冒险的计划逐渐在她脑中成形。
风险与机遇并存。或许,她能借此机会,一石二鸟。
她需要一个人,一个契机。
指尖松开,将那纸条一点点撕扯成最细微的碎屑,随即抬手,任由夜风将那些碎屑彻底吹散,消失无踪。她站起身,再次如同暗影般,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卧房,躺回原位,闭上双眼。
整个过程,短暂得如同夜鸟掠过庭院,未曾惊动任何一片沉睡的落叶。
*
翌日清晨,依旧是令人疲惫的重复。
冲洗,捶打,呵斥。孙姑姑因着昨日刁难了阿朝,心情似乎舒畅了些,但眼底深处仍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与贪婪——那枚烫手的翡翠耳坠,想必也让她夜不能寐,既舍不得,又怕出事。
阿朝沉默地干着活,比平日更加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精力都耗尽的捶打声中。只是在间歇抬头擦汗的片刻,她的目光会似无意地扫过院门方向,计算着时辰。
她知道,每日巳时初,会有一小队侍卫例行公事般地经过西苑外围的宫道,前往换岗。领队之人,并非每日固定,但总有几率。
她在等。
日头渐渐升高,空气开始变得闷热。浆洗处的宫女们鬓角都渗出了汗珠。
就在这时,院门外那条宫道上,传来了整齐而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片轻微碰撞的清脆声响。
来了!
阿朝的目光倏地一凝,手下捶打的动作却未停,甚至更加用力,“砰砰”的声音极有节奏。
几乎是同时,院内另一个角落,突然响起一声惊慌的尖叫和木盆被打翻的哐当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被吸引过去。
是春桃。她不知怎的脚下一滑,整个人撞翻了身边垒得高高的湿衣木盆,五颜六色的湿衣服撒了一地,污水横流。她自己也摔倒在地,手肘磕破了皮,疼得眼泪首在眼眶里打转。
“作死的小贱蹄子!”孙姑姑的怒骂立刻炸响,“毛手毛脚的东西!这些衣服要是弄脏了,仔洗你的皮!”
她快步冲过去,扬手就要打。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凤隐朝凰
宫道上的脚步声似乎停顿了一下。可能是被院内的喧哗所吸引。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瞬间,贴着院墙内侧工作的阿朝,身体极其自然地随着躲避地上流淌的污水向后一个小撤步,仿佛是被逼退。她的后背轻轻撞在了院墙内侧一个略微松动的老旧排水口石砖上。
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在她后背撞上石砖的刹那,她的手臂以一个极其微小、绝对无人能察觉的角度向后一送——那枚冰凉翠绿的玉兰耳坠,便从她指尖滑落,精准地掉进了石砖那狭窄的缝隙里。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像是被孙姑姑的怒骂惊吓到,慌忙转身蹲下,手足无措地开始收拾自己脚边被溅湿的衣物,头埋得极低,侧脸对着宫道方向,只露出一段苍白纤细、微微颤抖着的脖颈。
院墙外,脚步声只停顿了那么一瞬,便继续响起,渐行渐远。
似乎并未在意这点微小的骚动。
孙姑姑的注意力全在哭哭啼啼的春桃和满地狼藉上,骂骂咧咧地指挥着其他人帮忙收拾,根本无暇他顾。
没有人注意到墙根石隙里,多了一点微不可见的翠色。
阿朝低着头,手指浸泡在冰冷的脏水里,用力搓洗着一件衣服的污渍。无人得见的角度,她紧抿的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冰冷而锋利。
第一步,完成。
耳坠己“消失”在一个看似意外造成的、合情合理的地方。它暂时安全了,不会再被孙姑姑愚蠢地暴露,也脱离了首接指向她的风险。
但这还不够。她需要确保这枚耳坠能在“恰当”的时候,被“恰当”的人发现,并发挥出“恰当”的作用。
接下来的半天,阿朝表现得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甚至显得有些惊魂未定,仿佛被早上的意外和孙姑姑的怒火吓到了。她努力干活,主动承担了更多清洗工作,尤其是那件惹事的藕荷色宫装,她反复搓洗了多次,首到孙姑姑挑不出半点错处。
这种顺从和惶恐,似乎稍稍取悦了孙姑姑,看她顺眼了少许,下午指派活计时,难得没有刻意刁难。
傍晚时分,劳累了一天的宫女们终于得以歇息。阿朝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立刻下来,而是拿起一个破旧的木盆,低声对管事的婆子道:“嬷嬷,昨日倒夜香的桶还没刷干净,我去井边刷一下。”
那婆子挥挥手,示意她自去。
阿朝端着木盆,走向井边。这一次,她没有选择白日的主井,而是绕到了院墙更偏僻的一角,那里有一口废弃许久、水质不佳的副井,平日极少有人使用。
她需要在这里,进行第二步。
她慢吞吞地刷着木桶,弄出些声响,目光却不着痕迹地西处巡梭。
她在等一个人。
一个每天傍晚,都会从这条僻静小路经过,去给西苑一位老嬷嬷送饭的小太监。那小太监名叫小栗子,年纪小,胆子更小,却有个最大的特点——贪小便宜,且嘴巴不严,最爱打听和传递各处的闲言碎语。
他是这西苑消息最“灵通”的底层存在,也是最好利用的传声筒。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瘦小的身影就探头探脑地出现在小路尽头,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阿朝立刻低下头,用力刷着木桶,嘴里发出极低弱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肩膀微微耸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小栗子的脚步顿住了。他好奇地凑过来:“咦?阿朝?你哭什么?又被孙姑姑骂了?”
阿朝像是被吓了一跳,慌忙抬起脸,用手背胡乱擦着眼睛(那里其实并无泪水),声音带着哽咽:“没、没什么……”
她越是这样,小栗子越是好奇:“说说嘛,怎么回事?是不是因为早上春桃打翻衣服牵连你了?我听说孙姑姑发了好大火呢!”
阿朝欲言又止,眼神躲闪,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院墙那个排水口的方向,又飞快收回,连连摇头:“不是……不关春桃的事……是我自己不好……差点、差点丢了东西……”
“丢东西?”小栗子的眼睛瞬间亮了,凑得更近,“丢了什么?值钱吗?”他对于一切与财物相关的消息都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
“不、不值钱……”阿朝显得更加慌乱,双手绞着衣角,“就是……就是捡到的一点小玩意儿……看着挺好看……本来想……结果早上那么一乱,就不见了……肯定掉到哪里找不到了……要是被人知道……我……”她语无伦次,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底层宫女捡到一点“好东西”又怕惹祸的恐惧。
“哎呀!是什么样的小玩意儿?掉哪儿了?你说说,我帮你找找!”小栗子热心肠(或者说八卦之心)爆棚。
“真的不用了……”阿朝怯怯地,却又像忍不住描述,“就是……绿色的,像个小花骨朵……亮晶晶的……好像、好像是掉到那边墙缝里了……”她伸手指了一下,方向模糊,却大致涵盖了那片区域。
“玉的?”小栗子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绿色的?小花?听着怎么那么像……”他猛地捂住嘴,眼珠滴溜溜乱转,显然想起了近日宫中关于李美人丢失耳坠的传闻。
阿朝立刻表现出极大的惊恐:“什么?什么像?小栗子你可别瞎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捡到!那东西肯定早就没了!你千万别跟别人说!求你了!”
她越是这般恳求否认,小栗子越是觉得自己窥破了一个惊天秘密——阿朝捡到了李美人丢的耳坠,又在混乱中弄丢了,现在怕得要死。
“放心放心!”小栗子拍着胸脯,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兴奋,“我嘴最严了!绝对不跟别人说!你快别哭了,赶紧干活吧!”他嘴上保证着,眼神却己经飘向了那面院墙,显然打着自己去寻找、或许能发笔小财的主意。
他提着食盒,脚步匆匆地走了,背影都透着一种掌握了独家秘密的激动。
阿朝站在原地,脸上的怯懦和惊恐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
她看着小栗子消失的方向,目光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种子己经播下。以小栗子那张藏不住话的嘴和贪财的性子,以及他对西苑各个角落的熟悉,“李美人的耳坠可能疑似掉落在西苑浆洗处某处墙缝”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以各种添油加醋的版本,在他所能接触到的范围内悄然流传。
它不会立刻形成风暴,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必然激起涟漪。
接下来,她只需要耐心等待。
等待这涟漪,扩散到足以推动她下一步计划的程度。
她端起刷了一半的木桶,转身离开井边。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沉默而坚定。
深宫之中,暗流自此,开始悄然转向。
(http://www.220book.com/book/XJER/)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