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的矛盾如同阴云，沉甸甸地压在陈砚心头。他按照父亲的要求，暂时收敛了所有“不务正业”的行为。那些古籍、笔记被锁在抽屉深处，周末也不再外出，而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摊开课本和习题集，扮演着一个“迷途知返”的高中生角色。
然而，他的心，早己飞离了眼前的XYZ和ABC。父母的担忧和禁令，像一层无形的隔膜，将他与外界，甚至与过去的自己隔离开来。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牢笼，能看到外面的一切，却无人能听见他内心的呼喊。
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中，学校成了他唯一能短暂喘息的地方。至少在这里，他不需要刻意伪装学习状态，课间的几分钟，午休的时间，还能让他有片刻的放空。
也正是在这种渴望被理解、渴望倾诉的微妙心态驱使下，他犯了一个错误。
那是一个午休时间，天空阴沉，飘着细密的雨丝。教室里有些嘈杂，大部分同学趴在桌上小憩，或者戴着耳机听歌。陈砚和几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同学围坐在一起，聊着无关紧要的闲天。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最近的怪谈和都市传说上。
“听说了吗？城西那个老图书馆，晚上管理员总能听到有人翻书的声音，但走过去又没人……”
“切，老掉牙的传闻了。要我说，还是‘午夜公交’那个带劲……”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轻松。陈砚听着，心中那压抑许久的秘密，如同被摇晃过的碳酸饮料，气泡不断上涌，几乎要冲破瓶盖。他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这些一起打球、一起抱怨作业、分享过零食和心事的伙伴，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也许……也许他们能理解呢？他们毕竟年轻，对未知的事物接受度应该更高吧？哪怕只是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对他此刻孤军奋战的心灵，都是一种莫大的慰藉。
冲动之下，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打断了大家的谈兴：“其实……我遇到过更……更离奇的事情。”
几个同学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带着好奇。
“哦？什么离奇事？快说说！”绰号“胖子”的王磊最是好事，立刻催促道。
陈砚的心脏砰砰首跳，他斟酌着词句，省略了碎玉和嬴政的核心部分，只挑选了地府中相对“温和”且具有标志性的场景描述：“我……我好像，去过一个类似地府的地方。那里很黑，有一条浑浊的大河，河上有座桥，桥边有很多……模糊的影子。那里的‘人’，或者说鬼差，对我们这种活人，非常不友好……”
他尽量说得平静，但声音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回忆带来的微颤。
然而，他预想中的惊讶、好奇甚至是一丝恐惧并没有出现。
短暂的寂静之后，王磊第一个爆发出笑声：“噗——哈哈哈！陈砚，你没睡醒吧？还是昨晚修仙小说看多了？地府？奈何桥？你这梦做得够详细的啊！”
另一个叫李明的同学也笑着推了他一把：“行啊你小子，平时闷声不响，编起故事来一套一套的。这情节，拿去写网络小说肯定火！比我们刚才说的那些破传闻带劲多了！”
“就是，还鬼差不友好？怎么个不友好法？是嫌你没给买路钱吗？”王磊挤眉弄眼地补充道，引得其他几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陈砚的脸瞬间涨红了，一种混合着尴尬、羞耻和愤怒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急忙辩解：“不是编的！是真的！我能感觉到那种阴冷，灵魂像被撕扯一样的疼！那不是梦！”
他的急切和认真，在朋友们看来，更像是为了圆谎而强行坚持，反而增添了“喜剧”效果。
“哎哟，还灵魂撕扯？陈砚，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文艺了？”李明笑得前仰后合，“是不是最近物理题做多了，脑子瓦特了？”（瓦特：短路的意思）
“我看他是看《聊斋》看魔怔了，”一个平时比较文静、戴着眼镜的女生孙倩也抿嘴笑道，“陈砚，现实点啦，咱们可是唯物主义者，哪来的地府鬼差啊。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产生幻觉了？”
“幻觉……”陈砚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和青云观那个年轻道士的说法如出一辙。他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却写满了不以为然和调侃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比在地府感受到的阴冷更加刺骨。
他试图再做最后的努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你们相信我一次！那真的很真实！和书上写的、电影里演的完全不一样！那里……”
“得了吧，陈砚！”王磊打断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一种“哥们儿是为你好”的熟稔，“知道你快期中考试了压力大，但也不能靠幻想来解压啊。走走走，去小卖部，我请你喝可乐，醒醒脑！”
“对对对，喝点甜的，补充点糖分，脑子就清醒了！”李明也附和道。
几人嘻嘻哈哈地站起身，勾肩搭背地就要往外走，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甚至有些可笑的小插曲。
陈砚僵在原地，没有动。朋友们善意的（或者说，他们自认为善意的）调侃和否定，像一把把钝刀子，割在他本就敏感脆弱的心上。他们并非恶意，正因如此，这种源于“常识”和“友情”的不理解，才更具杀伤力。他们把他最真实、最痛苦的经历，当成了一个拙劣的玩笑，一次压力下的胡言乱语。
巨大的失落和孤独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站在原地，看着朋友们说笑着走出教室的背影，感觉自己像个被遗弃在孤岛上的水手，挥舞着手臂，却无人看见，更无人理会。
教室外的雨似乎大了一些，敲打着窗户，发出沉闷的噼啪声。
陈砚缓缓坐回自己的座位，低下头，双手在课桌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些。
尴尬吗？是的。
难过吗？毫无疑问。
但在这尴尬和难过之后，一股更加清晰、更加冰冷的坚定，如同被雨水洗涤过的礁石，顽固地显露出来。
他错了。他大错特错。
他原本以为，年轻的心灵会更开放，更容易接纳不可思议的事物。但他忘了，他们同样生活在由课本、考试、流行文化和“科学理性”构建起来的坚固世界里。他的经历，对于那个世界而言，是彻头彻尾的“异端”，是必须被嘲笑、被否定、被规训的“异常”。
家人的担忧源于爱，朋友的嘲笑源于固有的认知框架。他们都没有错。
错的是他吗？不。错的是这被蒙蔽的真相，是这横亘在阴阳两界、也横亘在“知”与“不知”者之间的巨大鸿沟。
嬴政的警告再次回响在耳边，如今他有了更深的理解。“地府无公道”或许不仅仅指幽冥本身的规则，也指向了阳间这种对真相的普遍无知和排斥。知晓者孤独，探寻者被视为异类。
他下意识地伸手，隔着校服外套，按住了胸口那枚紧贴皮肤的龙纹碎玉。那熟悉的、冰凉的、坚硬的触感，像是一块定心石，瞬间抚平了他所有的动摇和委屈。
他们不相信，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没有经历过。
但他见过！他经历过！那灵魂被撕扯的痛苦，那濒临湮灭的绝望，那绝处逢生的温暖……每一种感受都刻骨铭心，岂是几句轻飘飘的“幻觉”、“编故事”能否定的？
朋友的嘲笑，非但没有击垮他，反而像是一盆冷水，彻底浇醒了他。他不再奢求任何人的理解和支持了。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连绵的雨丝，眼神中最后一丝犹豫和彷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
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什么，他只需要对自己负责，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地府的威胁是真实的，碎玉的指引是真实的，这就够了。
别人的笑声，就让他们笑去吧。他心中的信念，在经历了家庭的压力和朋友的质疑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如同被反复捶打的精铁，去除杂质，变得更加纯粹和坚韧。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期中考试，他必须应付过去，换取暂时的自由。然后，继续他的探寻，更加隐蔽，更加专注。
探寻真相，本就是一个人的朝圣。他握紧了胸前的碎玉，感受着那仿佛与之共鸣的微弱心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他，陈砚，将独自面对那深邃的幽冥，以及这无人理解的漫漫前路。而他，绝不会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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