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的光阴，在陈砚身上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每一日都浸染着前一夜留下的疲惫与惊悸。自十岁那年，那带着地府腐臭的湿泥真实地玷污了他的枕头后，梦境与现实之间那堵原本看似坚固的墙，便彻底崩塌了。醒来，不再意味着解脱，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煎熬——对下一个夜晚必然降临的“回归”的等待。
而这一年的梦境，呈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新特质：重复。
不再是模糊轮廓的渐进清晰，也不是全新恐怖元素的突然加入。而是像一部磨损严重的录像带，被一只无形的手固执地、反复地播放着那几个固定的片段。奈何桥，小鬼，鬼差……这些构成他梦魇的基本元素，开始以近乎一致的顺序、角度和细节，一遍又一遍地在他闭合的眼睑内上演。
每一次入睡，都像是一次精准的传送。他的“意识”总是出现在那个固定的、相对安全的悬浮点。眼前，永远是那座横亘在昏聩中的、青黑色的、宽阔无栏的奈何桥。桥下，忘川河水无声而湍急地翻涌，那绿莹莹、蓝幽幽的磷火如同无数双窥视的眼睛，在墨汁般的河面上明灭闪烁。
然后，是那些身影。
小鬼们如同设定好程序的傀儡，准时登场。矮小佝偻、皮肤青灰、爬行敏捷的；高大瘦削、黑袍飘忽、眼泛红光的；形态不定、面容空白、眼神空洞的……它们推搡、驱赶着那些更加模糊、步履蹒跚的魂魄，动作、路线、甚至某些小鬼脸上那狰狞的表情，都像是用刻刀深深凿刻在陈砚的记忆里，分毫不差。
紧接着，是那低沉整齐的脚步声和金属拖曳声。鬼差们高大阴沉的身影，如同移动的山峦，从桥的深处缓缓走来。青黑的面孔，石刻般僵硬的五官，以及那双沉淀着千百年凶狠与极致冷漠的眼睛。他们手持乌黑锁链或缭绕黑气的长棍，沿着固定的巡逻路线，沉默而高效地行走。陈砚甚至能预判到，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某个特定的鬼差会转向哪个方向，目光会扫过哪片区域。
这种精确到令人发指的重度，带来了一种全新的、更深层次的恐惧。
起初，是单纯的厌倦和疲惫。再恐怖的景象，当它日复一日、毫无变化地重复上演时，也会失去最初的冲击力，转而成为一种精神上的酷刑。就像水滴石穿，那恐惧不再是一次次猛烈的撞击，而是变成了缓慢而持久的侵蚀，一点一点地磨损着他的神经。
但很快，陈砚意识到，事情并非“重复”那么简单。
这股无形的、强迫他反复观看的力量，似乎带着一种明确的“意图”。它并非随机选取片段，而是刻意地、有针对性地让他记住这些场景的每一个细节。仿佛有一个严厉而无情的老师，正用这种方式，将关于“奈何桥”、“小鬼”、“鬼差”的一切知识，强行灌输到他的脑海里。
他被迫记住了桥头那块有着特殊裂纹的青石板的位置；
他被迫记住了某个总喜欢对着忘川河水发出无声嘶吼的小鬼的独特姿态；
他被迫记住了鬼差巡逻队交接时，那短暂停顿的精确时刻和彼此间无声的眼神交流；
他被迫记住了锁链拖曳声在不同桥段产生的细微回响差异；
他被迫记住了空气中那混合着腐朽、腥气和金属感的诡异气息的每一种层次……
每一次重复，都像是在用冰冷的凿子，将这些画面、声音、气息更深地刻入他的骨髓。恐惧，并未因熟悉而淡化，反而因为这种刻意的、强制的铭记，而变得更加根深蒂固。它不再是浮于表面的惊吓，而是内化成为一种本能，一种如同条件反射般的、深植于灵魂深处的战栗。他甚至开始在醒着的时候，都能在脑海中清晰地回放出梦中的任何一帧画面，伴随着那随之而来的、熟悉的心悸感。
这种重复，也彻底剥夺了梦中最后一丝“意外”的可能。龙纹碎玉带来的那一抹微光和短暂安宁，如同幻觉般遥不可及。他不再期待任何变数，因为重复本身，就是一种最令人绝望的定数。他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知道哪个鬼差会看向哪里，知道哪个魂魄会因挣扎而受罚……这种“预知”非但没有带来掌控感，反而加深了他的无力感。他像一个被绑在椅子上的观众，被迫观看一场早己知道所有情节和结局的恐怖电影，永无休止。
现实中的陈砚，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然。长期的睡眠不足和精神折磨，让他眼底的乌青如同烙印，脸色总是带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在学校里，他常常对着课本或窗外发呆，老师们关切地询问，他也只是摇头，用最简短的词语敷衍过去。他无法向任何人解释，他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迫着背诵另一个世界的“规章制度”和“人物图鉴”。
他与同龄人的世界彻底脱节。他们的游戏、他们的欢笑、他们的烦恼，在他听来都如同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噪音，遥远而隔膜。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个每夜准时“上课”的、恐怖而重复的梦境所占据。
他甚至开始害怕睡眠。夜晚的降临对他而言，不亚于一场酷刑的执行。他会想尽办法拖延上床的时间，一遍遍地检查作业，反复地去洗手间，首到眼皮沉重得无法支撑，才不得不屈服于生理的需求。而每一次被梦境强行拉入那个重复的场景，他都能感觉到内心那名为“恐惧”的烙印，又加深了一分，变得更加灼热，更加疼痛。
十一岁的陈砚，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更像是一个容器，一个被强行塞满了奈何桥恐怖影像的、濒临破碎的容器。重复，不是为了让他习惯，而是为了让他铭记，为了让他恐惧成为一种本能，为了将某个冰冷而残酷的“真相”，不容置疑地烙在他的灵魂之上。
他不知道这股无形力量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这场重复的噩梦何时才是尽头。他只知道，每一次闭上眼睛，那座桥，那些鬼影，那些锁链声，都会如期而至，分毫不差，如同命运设定好的程序，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永无止境。而恐惧，就在这精准而残酷的重复中，沉淀、发酵，最终化作了他生命底色中，最深沉、最无法剥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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