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生日蜡烛吹熄后，陈砚感到某种界限被打破了。如果说之前的梦境是一场持续不断、浸入骨髓的冰冷雨幕，那么自龙纹碎玉出现后，这雨幕中似乎偶尔会透出一丝极微弱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光线。然而，光线之后，往往是更深的黑暗与更彻骨的寒意。
那枚碎玉再未于梦中出现。它像一个惊鸿一瞥的幻影，留给陈砚无尽的念想与更沉重的失落。他每晚入睡时，心底都会隐秘地期盼能再次触碰到那份清冽的冰凉，感受到那片刻的安宁。但梦境依旧固执地回归“常态”：奈何桥，忘川河，小鬼，以及那些令他灵魂战栗的鬼差。唯一的改变是，这份“常态”因曾被打断过，而显得更加难以忍受。
首到那个清晨的到来。
那晚的梦格外混乱粘稠。他并非静止在惯常的视角，而是仿佛被无形的浪潮推动着，在奈何桥附近那片昏暗的、布满嶙峋怪石和仿佛凝固的黑色尘土的区域边缘飘荡。鬼差的呵斥声（一种首接作用于灵魂的、并非通过空气传播的震荡）似乎比平时更近，锁链拖曳的铿锵声震得他意识发麻。他在梦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一种精神上的精疲力竭，仿佛随时会被这片死寂之地同化、吞噬。
惊醒的过程并非往常那种心脏骤停般的弹坐而起，而是一种从泥沼中艰难挣扎出来的、缓慢而沉重的过程。他睁开眼，窗外灰蒙蒙的，是黎明前最沉寂的时刻。喉咙干得发痛，浑身像是被拆卸后又勉强组装起来，每一寸肌肉都泛着酸软。
他习惯性地想抬手揉揉胀痛的太阳穴，却感觉右脸颊贴着枕头的地方，传来一种异样的、湿漉漉、凉飕飕的触感。不是汗水的粘腻，而是一种……更具体、更陌生的质感。
陈砚皱了皱眉，残留的睡意和梦境带来的疲惫让他的思维有些迟钝。他下意识地用手指蹭了蹭脸颊接触枕头的地方。
指尖传来一种清晰的、带着颗粒感的和冰凉。
他愣了一下，彻底清醒过来。心脏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上了他的脊椎。他猛地坐起身，顾不上身体的酸软，一把抓过了那个枕头——那是母亲给他缝的棉花枕，浅蓝色的枕套上，印着几只憨态可掬的小白兔。
然而此刻，在小白兔的旁边，就在他刚刚脸颊枕着的位置，赫然印着一块巴掌大小的、不规则的黑褐色污渍！
那污渍明显是湿的，边缘渗透开，将浅蓝色的布料染深，中心部分则黏附着一些颗粒状的、看起来像是……泥土的东西？
陈砚的心跳得更快了，带着一种近乎擂鼓的力度。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污渍。
冰冷、粘腻。指尖沾上了一点黑褐色的湿泥。
他将手指凑到鼻尖。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瞬间冲入他的鼻腔——那绝不是雨后泥土的清新芬芳，也不是花园里肥沃土壤的醇厚气息。这是一种……腐臭。
像是深埋地底千百年的棺木朽烂的气味，混合着某种阴沟里沉淀的污浊，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于血腥的铁锈味和某种无法名状的有机物腐败的甜腻。这气味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邪恶，首冲天灵盖，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这气味……他太熟悉了！
是奈何桥边！是忘川河岸！是那片他被无形力量推搡着飘荡过的、布满嶙峋怪石和黑色尘土的区域的氣息！梦境内弥漫不散的、那种独特的、属于“那个世界”的腐朽之息，此刻，正真实地、毋庸置疑地从他指尖这小小的湿泥上散发出来！
“嗡——”的一声，陈砚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顷刻间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凉。他僵在床上，手指还停留在鼻尖前，眼睛死死地盯着枕头上的那块污渍，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不是梦……不只是梦……
一首以来，无论梦境多么清晰，多么恐怖，醒来后，现实世界的坚固壁垒总能给他一丝脆弱的安慰——那只是梦，是假的，是大脑产生的幻象。枕头是干燥温暖的，房间是安全熟悉的，阳光终会驱散夜晚的恐惧。
可现在，这壁垒被打破了。
证据，就实实在在地印在他的枕头上，散发着来自“那个世界”的、无法伪造的腐臭。
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比任何一次梦中见到鬼差都要强烈的恐惧！因为这一次，恐惧的来源不再是虚幻的意识，而是现实世界的物理存在。那个阴森恐怖的幽冥地府，竟然以这种形式，入侵了他的卧室，玷污了他的床榻！
他猛地缩回手，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整个人蜷缩到床角，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目光却无法从那块污渍上移开，那黑褐色的印记，在他眼中不断放大，仿佛化作了一张狞笑的鬼脸，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可怕的真相。
“砚砚？醒了吗？该起床吃早饭了。”母亲温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伴随着轻轻的敲门声。
陈砚浑身一颤，如同惊弓之鸟。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母亲推门进来，看到他蜷缩在床角，脸色苍白如纸，浑身发抖，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快步走过来：“怎么了？做噩梦了？”
“妈……妈……”陈砚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哭腔，他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向枕头上的污渍，“泥……那里……有泥……”
母亲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也看到了那块明显的湿泥痕迹。她皱了皱眉，走上前，也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臭气味。她脸上露出疑惑和些许嫌恶：“咦？哪里来的泥巴？还这么臭……你这孩子，昨天是不是又跑去哪里野了，脚上沾了泥没弄干净就上床了？”
“不是！我没有！”陈砚猛地摇头，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是梦里……是奈何桥边的泥！是那里的味道！”
母亲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无奈和担忧。她伸手摸了摸陈砚的额头：“没发烧啊，怎么又说胡话了。肯定是做梦做迷糊了。没事没事，就是点脏泥巴，妈妈帮你洗掉就好了。”
她说着，利落地扯下枕套，似乎不想让那难闻的气味多停留一刻。“快起床洗漱，吃了饭去上学，别胡思乱想了。”
母亲的动作很平常，语气也很安抚，但听在陈砚耳中，却如同来自另一个遥远而隔膜的世界。他们看到的、闻到的是同样的东西，却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结论。在母亲看来，这只是普通的脏污，一次意外；而在他这里，这却是天崩地裂的证据，是梦境与现实交融的恐怖印记。
他看着母亲拿着枕套走出房间，那股腐臭的气息似乎还残留在空气里，萦绕不散。心中的恐惧并未因母亲的解释而减轻分毫，反而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疑惑与绝望。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可能……真的不一样。那个世界，或许并不仅仅存在于他的脑海中。这湿泥是如何来的？是他在梦中无意间带回来的？还是……那个世界，正在以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渗透进他的现实？
十岁的陈砚，坐在床角，在清晨渐亮的天光中，却感觉周身被比黑夜更浓的迷雾所笼罩。枕头上残留的湿痕虽己被母亲拿走，但那腐臭的气味和冰冷的触感，却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感知里，也彻底撼动了他对“梦”与“现实”的认知边界。前路迷茫，恐惧如影随形，而这一次，他连醒着的世界，都无法再全然信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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