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春秋，在陈砚身上仿佛流逝得格外缓慢。那奈何桥的梦魇，己成为他生命中如影随形的背景噪音，每夜如期而至，从无缺席。鬼差高大阴沉的身影、锁链冰冷的铿锵声、以及那种深入骨髓的秩序压迫感，早己将恐惧锤炼成一种近乎麻木的习惯。他学会了在梦中更深地隐藏自己，像一块河底的石头，不敢泛起丝毫涟漪，只求那巡逻的冰冷目光不要在自己这个“旁观者”身上停留。
然而，就在这潭仿佛己凝固的死水中，一枚意外的石子，激起了迥然不同的波纹。
那是一次与往常似乎并无二致的梦境。依旧是昏聩的背景，奈何桥横亘，鬼差巡弋，小鬼驱赶着麻木的魂魄。陈砚悬浮于老地方，意识像被冻结的湖面，被动地映照着这一切。或许是因为经年累月的重复，或许是精神在极致压力下的某种自我保护，这一次，他的“视线”不再仅仅聚焦于桥上的活动，而是无意识地在桥头附近、那片更加昏暗模糊的区域游移。
就在那片仿佛被遗忘的阴影里，靠近桥墩的嶙峋石块间，有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忘川河磷火的光芒，吸引了他。
那光芒很淡，像是夏夜萤火虫将熄未熄时的尾焰，带着一种柔和的、近乎温暖的质感——在这片只有冰冷幽光的世界里，这一点点“暖意”显得如此突兀而珍贵。鬼使神差地，一种超越恐惧的好奇心，或者说是一种冥冥中的牵引力，让陈砚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过去。
他“看”清了。那并非光芒本身，而是一件物体散发出的微光。它半掩在黑色的碎石和仿佛凝固的尘土中，只露出小半截轮廓。
陈砚的心跳，在梦中第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莫名的期待而加速。他小心翼翼地，尝试着移动自己那并不存在的“身体”，向那光芒靠近。这个过程充满了紧张，他时刻警惕着桥上任何的动静，生怕这微小的异动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终于，他“来”到了那物体旁边。那似乎是一块……碎片？他凝神“看去”。
那是一块玉的碎片，约莫有他孩童掌心大小，边缘是不规则的断裂痕迹，表面温润，却蒙着一层岁月的尘垢。而吸引他目光的，是那玉片上雕刻的图案——尽管只是残片，但那蜿蜒的、充满力量的线条，那栩栩如生的鳞片轮廓，那即使残缺也依然能感受到的、欲要腾空而起的姿态，无不清晰地昭示着，这是一条龙！龙纹！
更奇异的是那光芒。正是这残缺的龙纹，在自发地、持续地散发着那层微弱的、柔和的白色光晕。在这死寂、阴冷的幽冥之地，这光芒如同黑夜中唯一的星辰，虽然渺小，却固执地抵抗着无边的黑暗。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陈砚。他下意识地伸出了手——那在梦中通常只是感知而非实体的“手”——向着那枚龙纹碎玉探去。
指尖传来触感！
一种冰凉，却不刺骨，反而带着一种清冽纯净之感的冰凉，顺着他的指尖蔓延开来。与他平日里感受到的、忘川河水那种阴寒入髓的冰冷截然不同。这冰凉，像是山涧最清澈的泉水，能涤荡污浊，安抚躁动。
他轻轻握住了那枚碎玉。
就在他握住碎玉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以他握住碎玉的“手”为中心，一股难以言喻的、温和而坚定的力量悄然扩散开来。一首如同附骨之疽般缠绕着他的、源自这片幽冥之地的阴冷气息，仿佛冰雪遇到了暖阳，竟然明显地减弱了！那种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他意识的沉重压力，也随之减轻了许多。他依然能感受到周围的诡异与恐怖，但不再像过去那样如同置身于粘稠的胶水中难以呼吸，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微弱的屏障，将他与这个世界的恶意稍稍隔开了一些。
他低头（如果梦中有低头这个动作的话）看着手中的碎玉。龙纹在光晕中似乎活了过来，那冰冷的触感此刻仿佛成了力量的源泉。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安全感，如同细小的暖流，悄然浸润着他被恐惧冻结了太久的心田。在这充斥着鬼差凶戾和小鬼喧嚣的奈何桥头，在这片亡魂归宿之地，他，一个九岁的生魂，握着一枚残破的龙纹玉，竟然感受到了一丝短暂的、诡异的平静。
他紧紧攥着那枚碎玉，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梦境的后续变得有些模糊，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沉浸在这枚奇特的玉片和它带来的奇异感受中。桥上的景象似乎退远了一些，声音也变得不那么刺耳，连鬼差巡逻带来的心悸感，都淡化了不少。
……
“嗬！”
陈砚猛地从床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急促地喘息着。窗外，天光未亮，房间里依旧一片昏暗。冷汗浸湿了额发，但这一次，惊醒他的并非往日的极致恐惧，而是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惊愕与失落的落差感。
他下意识地、迫不及待地摊开了自己的右手。
手掌空空如也。
没有冰凉的触感，没有微光的流转，更没有那枚刻着龙纹的碎玉。只有掌心因用力攥握而留下的几道浅浅的指甲印，以及残留的、一丝仿佛来自梦境的、虚幻的冰凉记忆。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梦中那种短暂的平静和安全感的余韵还在心头萦绕，与现实中的空无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让他几乎要怀疑刚才的一切是否真实发生过。
但是，那份印象太深刻了！
龙纹的每一个细节，那清冽冰凉的触感，那握住碎玉后阴冷气息减弱的确切感受……所有这些，都无比清晰、无比真实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远比以往任何一次模糊的噩梦场景都要鲜明。这不是以往那种醒来后迅速褪色、只留下恐惧情绪的梦，这是一个带着具体物件、具体触感、具体效果的“事件”！
他躺在床上，再也无法入睡。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捡到碎玉的那一幕。那枚碎玉是什么？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奈何桥那种地方？上面的龙纹代表着什么？它为什么会散发出那种温暖的光芒？又为什么能驱散阴冷？
无数个疑问在他心中盘旋、碰撞。九年来的梦境，第一次出现了除了恐怖和压抑之外的东西！那枚碎玉，像是一道划破永恒黑夜的微光，虽然短暂，却在他绝望的内心世界里，投下了一颗充满无限可能的石子。
从此，陈砚的梦境，似乎被悄然注入了一丝变数。他依然恐惧每夜的降临，但在那恐惧的深处，却隐隐滋生出了一缕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期待。对那枚龙纹碎玉的期待，对那片刻安宁的怀念，对那个死寂世界中唯一“异常”之物的探寻。
龙纹碎玉初现，如同在陈砚漆黑一片的命运轨迹上，点亮了一颗微弱却倔强的星。它预示着什么？是救赎的契机，还是更大风暴的前奏？九岁的陈砚不知道，他只是下意识地，在每一个惊醒的深夜，紧紧攥住空无一物的手掌，试图留住那梦中一瞬的、虚假却真实的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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