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观外，周博彦的马车停下。他下车后，让随行的家丁将满车的珊瑚摆件、云锦匹料与千年老参齐齐码在观前青石板上，鎏金礼盒在晨光里泛着沉实的光，却衬得他紧绷的下颌线更显局促。抬手摒退欲上前搀扶的家丁，周博彦亲自抚平朝服下摆的褶皱——那孔雀蓝的缎面上绣着的流云纹，是上月御赐的规制，此刻却成了他叩门赔罪的枷锁。对着观门深深躬身时，朝珠碰撞的细碎声响里，他的声音比晨露更凉：“当朝丞相周博彦，前来向神女娘娘赔罪，还请娘娘开恩见一面。”
观内的铜铃轻响三声，穿青布短打的童子捧着拂尘快步出来，脆生生的嗓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我家主人说，丞相大人若真心赔罪，便需褪去朝服，赤足从这青石阶跪上三清殿。”
话音落时，周博彦身后的家丁们齐齐变了脸色，为首的管家忙上前半步低声劝阻：“大人！这朝服是君臣之礼，赤足跪阶更是折辱，您乃一朝宰相，怎能受此……”话未说完，便被周博彦抬手打断。他垂眸望着观前九级泛着冷光的青石阶，昨夜宫中性命垂危的幼子、御书房里皇帝掷下的奏折、还有百姓间传得沸沸扬扬的“丞相触怒神明致旱情”的流言，一一在眼前闪过。指尖捏住朝服领口的玉带钩，银扣解开的瞬间，孔雀蓝的朝服如流水般滑落，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风一吹便贴在他微瘦的脊梁上。
没有半分犹豫，周博彦屈膝跪在第一级石阶上。青石沾着晨露的凉意瞬间透过中裤渗进骨缝，尖锐的石棱硌得膝盖发疼，他却只是抬手拂去衣上的草屑，朝着观内再次躬身：“周博彦愿受罚，只求娘娘听我一言。”
童子转身回禀，片刻后又出来传话：“主人说，丞相大人身居高位，素来只知发号施令，不知民间疾苦。若要赔罪，需每上一级台阶，便说一句自己的过错，说不出，便不必再上来了。”
周博彦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扫过不远处围观百姓里那几道熟悉的目光——有御史台的同僚，有乡绅代表，还有曾被他以“政令难违”驳回过赈灾请求的县令。他深吸一口气，膝盖在石阶上又挪上一级，石棱划破中裤，渗出血迹也浑然不觉：“第一错，我身为丞相，去年江淮水灾时，只重国库收支，却延误了三日发粮，致使三百余百姓忍饥挨饿。”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围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张晗涵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连风吹过树叶的声响都变得格外清晰。他再挪上一级，膝盖的疼痛加剧，额角渗出细汗：“第二错，上月修订税法，我只听户部呈报的数字，却未察地方官苛扣，让城郊农户多缴了三成赋税，逼得两户人家卖了耕牛。”
每说一句，他的腰便弯得更低些，素色中衣的下摆早己被石阶上的尘土染得灰扑扑，与往日朝堂上那个衣袂翻飞、侃侃而谈的丞相判若两人。当他跪到第五级台阶时，声音己带了些微的颤抖，却依旧字字清晰：“第五错，昨日在朝堂上，我为保自身相位，未敢替神女娘娘辩白，任由朝臣诋毁神明，间接助长了谣言，此乃不忠不信之过！”
话音刚落，观内突然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道袍的女子从殿内走出，发间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却自带一股清冽的气场。她走到殿门口，目光落在石阶上满身尘土与血迹的周博彦身上，声音平静无波：“你可知，我要你褪去朝服，不是要折辱你的身份？”
周博彦艰难地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上，却依旧挺首了脊背：“臣知，娘娘是要我卸下官威，以凡人之身认错。”
“你可知，要你说过错，不是要你当众出丑？”女子又问。
“臣知，娘娘是要我记着这些过错，日后不再重蹈覆辙。”周博彦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恳切，他撑着石阶想要起身，却因膝盖麻木而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女子上前一步，指尖在他膝盖上方轻轻一点，一股暖意瞬间传来，疼痛竟消散了大半。她转身朝着三清殿内走去，留下一句：“进来吧，既然认了错，便听听这旱情的根源，也看看你该如何弥补。”
周博彦望着女子的背影，突然伏在石阶上，朝着殿内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到青石时，竟带着几分虔诚的敬畏：“谢娘娘恩典！周博彦自此之后，愿以信徒之礼待娘娘，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这三叩，叩得坚定，叩得决绝，连观外的百姓都忍不住屏息。当他起身时，素色中衣上的尘土与血迹依旧醒目，眼神却亮得惊人——那是卸下重担后的清明，更是找到方向后的笃定。跟着女子走进三清殿时，他身后的家丁们终于松了口气，而围观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小声说了句“这丞相，倒也算个敢认错的”，随即，附和的声音便渐渐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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