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晨光透过新糊的窗纸，在泥土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陆承泽站在知青点最东头的房间里，环视着这个即将成为他临时居所的地方。
墙壁是新抹的黄土，还带着潮湿的气息；屋顶的椽子上，几根干草倔强地探出头来；炕席是刚编好的，散发着芦苇的清香。
与其他知青忙着 收拾行李、抱怨条件艰苦不同，他首先将那个沉重的木制工具箱稳稳地放在了炕沿上。
这个箱子是他从省城带来的少数私人物品之一，外表普通，甚至有些陈旧，但当他打开箱盖时，里面展现的景象与这个土坯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墨绿色的绒布内衬上，整齐地嵌着各种闪着冷光的精密仪器：游标卡尺、螺旋测微器、一套德国造的螺丝刀、一个小型水平仪，甚至还有一个需要组装的手持望远镜。每件工具都安置在量身定做的凹槽里，井然有序，仿佛一支随时待命的军队。
他取出一块麂皮，开始仔细擦拭这些仪器。动作缓慢而专注，指尖感受着金属特有的冰凉和光滑。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这是唯一能让他感到熟悉和安心的仪式。
窗外传来其他知青的喧闹声。他们正在为如何生火、如何铺炕而争执不休，城里人的优越感在现实的生存难题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这什么鬼地方！连个像样的床都没有！"
"柴火都是湿的，怎么点火啊？"
"早知道这么苦，我就不报名了......"
这些声音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陆承泽的世界里，只剩下金属与绒布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脑海中不断演算的机械原理。
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新环境里，唯有这些冰冷的仪器和严谨的逻辑能给他带来一丝掌控感。
擦拭到那把最精密的游标卡尺时，他的动作微微一顿。这是父亲陆振邦在他十六岁生日时送的礼物，当时父亲说："承泽，记住，再复杂的机器也是由最简单的零件组成的。做人做事，都要有这种拆解和重组的能力。"
他抬眼望向窗外，正好看见苏晓棠从院门外经过。她身边跟着那只通体乌黑的大狗，狗的尾巴尖有一撮醒目的白毛，像墨汁滴在雪地上。
令人注意的是，那只狗不像寻常土狗那样西处张望或摇尾讨好，而是安静地跟在少女身边，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人类的警觉和智慧。
更让陆承泽注意的是，当苏晓棠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株草药时，那只狗会立刻停下脚步，耳朵微微转动，似乎在倾听着什么。而当她首起身继续前行时，狗才会迈步跟上，始终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
这种默契，超越了普通的主仆关系。
陆承泽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将擦拭好的游标卡尺放回原处。他的手指触到工具箱最底层，那里压着一封家信。信纸的边缘己经被得起了毛边，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是外公顾廷州特有的风格：
"承泽：
下去，看看，想想。
军队不要浮躁的兵，国家也不需要浮在云端的干部。
外公"
短短三行字，他几乎能背下来。"看看...想想..."他无声地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峭。
把他扔到这个地图上都难找的角落，就是让他"看"和"想"的方式？看什么？农民的艰辛？农村的落后？想什么？想自己有多不适应？想这个安排有多荒谬？
他将信纸仔细折好，放回原处。目光再次落在那套精密工具上，忽然觉得有些讽刺。这些能够测量千分之一毫米误差的仪器，在这个连尺子都少见的地方，又有什么用处？
门外传来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是知青点的负责人李文斌。
"陆同志，村长让我们去领劳动工具，你要一起吗？"
"你们先去。"陆承泽头也不抬，继续整理着他的工具箱。
李文斌在门口踌躇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离开了。
陆承泽将工具箱合上，锁好。这个动作他做了无数遍，但这一次，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却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郑重。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陌生的景象。远山如黛，近处的田地里，村民们正在劳作。苏晓棠己经走远了，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那只黑狗依然跟在她身边，时不时回头张望，仿佛在警惕着什么。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他第一次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立。不是因为他人的排斥，而是源于内心的疏离。他像一个精密仪器被错放在了原始部落，所有的功能和价值都变得毫无意义。
然而，就在这片茫然中，那个带着黑狗的少女身影，却莫名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她与这片土地是如此和谐，仿佛生来就属于这里。而她的那双眼睛——清澈、坚定，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从容——让他想起了八年前那个雪夜。
也许，外公说的"看看"，不只是看这片土地的贫瘠；"想想"，也不只是思考自己的处境。
他轻轻叩击着工具箱光亮的表面，发出规律的声响。在这个全新的环境里，他需要重新校准自己的坐标，找到属于他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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