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山乡,长在庄头 —— 屋前是望不到头的稻田,风一吹就翻着绿浪;屋后就是片老坟,坟头的草一年比一年密。起风的时候,坟前没烧尽的纸钱会打着旋儿飞,漫天都是,像白蝴蝶似的。
小时候,大人从不让我们往后山跑,皱着眉说那地方 “阴气重”。尤其黄昏,日头刚沉到山后头,光剩点昏黄的影,他们就说 “魂儿走得快”,胆小的娃子要是凑过去,容易被 “招了去”。
那时我不懂这些,只记得每到清明、七月半,还有腊月二十西,村里的空气就变了味道。灶火比往常旺,烟囱里飘出的烟裹着香灰,落得满院都是;连平时爱叫的狗、爱闹的鸡,都安安静静的,不吭一声。老人坐在门槛上抽旱烟,慢悠悠说:“这是人和鬼换气的日子,得静着。”
后来我离了乡,在城里闯了好些年。进过工厂,搬过砖,也见过霓虹把天照得像白昼。可无论走多远,脑子里总绕着老辈人讲的那些事 —— 半夜里莫名哭的婴儿、井沿上照出的陌生影子、从河里爬上岸的白影、坟头飘着的红布…… 那些旧事就像老屋墙角的灰,你越想拍掉,越黏得紧,怎么也忘不干净。
年轻时我总笑,觉得那都是穷人编的吓唬话,是夜里没事干的闲谈。可等我真见过人死、见过冤屈难伸、见过亲人一夜之间病得脱了形,见过坟前风一吹,连草都像在落泪 —— 我才懂,那些 “怪话” 哪里是吓唬人,分明是老百姓过日子的另一种念想。
乡村里,从来不缺 “鬼” 的说法。信不信,全看你经没经过事。
城市的灯太亮,亮得人忘了天黑到底是什么模样;可乡下的夜,黑是真黑 —— 黑得能吞了光,连星星都像隔了层雾。月亮一出来,树影在地上晃,仿佛就能看见鬼的轮廓。老人活得久,夜里从不敢多走夜路,他们说:“有的路不是人走的,走错了就回不来;有的声音也不该回头听,回头了就缠上了。”
我小时候,隔壁张叔在猪圈后头盖了新屋。那天夜里,他媳妇听见厨房里有哗啦啦的洗菜声,还以为是张叔起早,要准备第二天杀猪。可一拉灯,案板上空空的,就剩一滩水 —— 那水在灯底下泛着点红,一寸寸往门外挪,像有脚似的。后来到了秋天,张叔就淹死在村外的河里,打捞上来时,脸上竟带着笑,嘴里全是水草。大人们只互相递个眼神,说:“那屋建在了‘水魂道’上,占了不该占的地。”
还有村北的陈寡妇,总说夜里能听见织布声,“哒哒、哒哒” 的,像她死去的婆婆在赶寿衣。我们几个半大孩子不信,趴在窗沿上偷听,还真能听见那声儿;可扒着门缝往里瞅,连织机的影子都没有。首到陈寡妇走了,后人拆屋修墙,才从墙里头挖出一台烂得不成样的旧织机 —— 机身上挂着的布条里,还裹着半截白骨。
这些事,没人登报,也没人敢去查。乡下人都懂:死了就是死了,阴阳有别,别去搅和。该烧香的烧香,该叩头的叩头,守着本分就好。谁要是硬要刨根问底,就得担那份说不清的因果。
我写《门外有鬼》,从来不是为了吓人。只是怕这些事再不记下来,就真的没人提了。
书里的故事,多半出自村头的老人、送葬的先生、扎纸人的匠人,还有看阴阳的瞎子。有的是他们亲眼见的,有的是祖上流传下来的。乡里有句话:“见怪不怪,怪到自家门。”听多了就会发现 —— 这些 “鬼事”,其实全是人事。
有报应,也有怨;有贪念,也有宽恕。
有的冤魂索命,不是为了害人,是想求个清白的说法;有的 “神灵震怒”,不是为了夺命,是想教人守规矩;有的地方被说 “脏”,不是阴气重,是底下埋了被人忘了的人。
村里的风水讲究多,生老病死都要挑吉凶。可懂阴阳的老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剩下的不过是些 “信皮”—— 只知道要烧香,却不知道为什么要烧。城里人笑他们封建,却忘了那是几百年里,一辈辈人经历生死攒下的智慧。
我记得有一年夏夜停电,村子黑得像被蒙了布。老李头端着盏油灯坐在门口抽旱烟,灯苗一明一暗,映着他满脸的褶子。他忽然问我:“你知道人死后去哪不?”我摇着头说不知道。他叹口气,把烟袋锅子在门槛上磕了磕,火星子落在地上,很快就灭了:“魂儿也不是都下地狱,有的就待在自家门口,瞅着谁还记着他。要是没人给他点灯,他就冷得慌。”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一酸 ——我想起奶奶的坟,在山后头,怕是有好些年没人去了。后来我真回了趟老家,给奶奶的坟添了土,烧了纸。夜里躺在老屋的炕上做梦,梦见奶奶就坐在炕沿边,还是老样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笑着摸我的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从那之后,我信了。信这世上真的有 “鬼”。不是青面獠牙的那种,是藏在人心里的念想 —— 你记着,它就在;你忘了,它就冷。
乡村的 “怪”,有时不是妖祟,是良心的回声。偷了人家的田,夜里就会梦见锄头在耳边响,一下下敲得人心慌;害了人命,再晚狗也会在门外狂吠,叫得人不敢合眼;要是骂了亡人,第二天镜子上就会起雾,雾里还能看出模糊的字,像在质问。有人说那是心理作用,可我觉得 —— 那是乡土里的 “神”,在提醒人别丢了良心。
村里人大多不识字,可最懂 “敬” 字。饭前要敬祖宗,碗里的第一口饭得先盛给 “老祖宗”;盖屋要拜土地,挖地基前得烧纸,求土地爷别生气;就算杀鸡杀猪,也得先对着天拜一拜,烧几张纸。他们怕鬼,可也靠着这份 “怕” 活着 —— 正因为怕,心里才存着戒,不敢胡来,不敢亏心。
那些夜里的哭声、风吹着门晃的影子、坟头飘着的冷火……其实都在说一句话:别做绝事,别忘本,别信天无眼。
书里的一千个故事,不全是真的,也不全是假的。它们像梦,有的源自口口相传的旧闻,有的是我亲眼见的事。我写下它们,不是为了猎奇,是怕等我老了,再没人能说出这些事。
等老屋塌了,梁木朽了;等坟上的草长得比人高,连碑上的字都看不清了;等村里的老人走光了,没人再讲那些旧事 ——你再问 “那年村里死人是怎么回事”“那间屋为什么没人住”,怕是连个能答的人都没有了。
到那时,世上就只剩风了。风从空村的墙缝里钻过去,呜呜的,像一口老井,回荡着几句听不清的叹息。
也许你看完这本书会笑,说这不过是迷信。可在乡下,迷信有时就是信仰。它让人敬天地,敬祖宗,不敢作恶,不敢忘恩。这些故事,是民间的 “律法”——在阴阳之间,写着最实在的人间冷暖。
有人烧香,是为了还债;有人叩头,是为了忏悔;有人求神,是为了庇佑家人;有人托梦,是为了好好告别。他们的方式土,却真。比起城里人写在合同上的承诺,他们信得更久,守得更真。
若你有心,不妨在夜深时读这本书。点一盏灯,泡一杯热茶,让西周静下来。当你读到某一章,忽然觉得心头发毛,或是总觉得背后有人注视 ——别慌。那不是鬼,是你听见了 “他们” 的故事。
“他们” 不是来吓你的,只是怕你忘了 ——这世上,除了活人,还有一群不肯走的魂。他们也有冤,也有爱,也有好多话想说。只是太久没人听了。
而我,写这书,是想替他们 ——再讲一遍。
写于深夜,炉子里的火快熄了,窗外的风刮得窗棂响,那声音细细的,像谁在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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