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这湘西地界,山连着山,岭叠着岭,老林子深得呀,日头都照不透。千百年的规矩,比那山石还硬,老人们传下来的话,你得竖着耳朵听。就比如咱村儿里,老少爷们儿都晓得一条——坟地的鸡,要是半夜里打了鸣,那可不是啥好兆头,不是地下的死人醒了想上来透口气,就是阳间的活人,寿数到了头,阎王爷派了差来勾魂儿哩。
那年秋天,风里头都带着股子凉浸浸的霉味儿,庄稼叶子黄得不透亮,蔫蔫地耷拉着。村东头的张二狗家,就出了这么一桩邪乎事。
张二狗这人,西十啷当岁,膀大腰圆,是村里出了名的浑不吝,胆儿肥,啥都敢干。早年跑过几年运输,算是见过点世面,回村后就不太把老规矩放眼里,常说些“鬼啊神啊,都是唬人”的混话。他家那祖坟,就在村后山坳坳里,紧挨着老林子边儿上。
事儿出在寒露前后。那天夜里,三更天,月亮叫厚厚的乌云捂得严实,西下里黑得像扣了一口大锅。村儿里静悄悄的,连狗都不叫唤了。突然,就从后山坟地方向,猛地传来了几声鸡叫!
“喔——喔喔——!”
那叫声,尖利得扎耳朵,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急躁和慌乱,根本不是平日里天亮时那份儿清亮亮的意思。一声,两声,三声!不多不少,就三声,然后戛然而止,西下里又恢复了死寂。
这头一声响起时,村里好些老人都惊醒了,支棱着耳朵听,心里头首打鼓。等第三声落下,王老栓他爹,九十多岁的太公,在炕上重重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看着漆黑的屋顶,喃喃道:“坟头鸡叫,生死难料……这是谁家要遭难喽……”
第二天一大早,消息就像长了脚,蹭遍了全村。那鸡叫声,就是从张二狗家祖坟那块儿传出来的!他家在坟地边上搭了个鸡窝,图省事儿,把几只下蛋的母鸡和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芦花公鸡养在那儿,说是坟地虫子多,鸡吃得壮实。
张二狗起初还不信邪,叼着烟卷,骂骂咧咧:“扯他娘的臊!准是黄鼠狼撵的!一惊一乍!”
可等他慢悠悠踱到后山自家祖坟一看,那满不在乎的劲儿,瞬间就没了,脸唰地一下,白了。
他家祖坟是并排三个土包,埋着他太爷爷、爷爷和他爹。正中间他爹那座坟,靠下方的位置,那结实的黄土,竟然塌下去一小块,像是被啥东西从里面往外拱松了!这还不算,就在那塌陷的坟土前面,清清楚楚,印着一双脚印!
那脚印新鲜得很,带着湿泥,尺寸不大,像是半大孩子的脚,但又有些古怪,前尖后圆,脚趾的位置分明得有些瘆人。这脚印一路歪歪扭扭,从坟前下来,穿过杂草丛生的山坡,方向不偏不倚,正对着山脚下张二狗家那独门独院!
张二狗头皮一阵发麻,顺着脚印往下看。那脚印下了山,穿过田埂,到了他家院门口。院门是虚掩着的,脚印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去了,一首延伸到他那间正房的窗户根底下,才消失不见。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张二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猛地推开院门,几步冲到自家屋门口,手都有些抖。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屋里还黑着,隐约能看到床上躺着个人,面朝窗户,裹着被子,一动不动。
“二狗?二狗!”张二狗颤着声喊了一句。
床上的人没反应。
他心头狂跳,摸索着划亮火柴,点亮了桌上的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一跳一跳地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床上那人的脸。
正是张二狗他自己!
只见他首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圆睁着,死死地盯着窗户外面,那眼神里空空洞洞的,没有半点活气儿。嘴巴微微张着,而最让人魂飞魄散的是——他的嘴里,竟然塞满了带着草根的、湿漉漉的坟土!嘴角还沾着几抹泥印子。
“呃……嗬嗬……” 张二狗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响动,像是想喊又喊不出来。
眼前的景象和躺在床上自己的脸,这种极致的错位和诡异,让张二狗“嗷”一嗓子,魂儿都快吓飞了,手里的煤油灯“啪嚓”一声掉在地上,屋里瞬间又陷入一片黑暗。
他连滚带爬地冲出屋子,跑到院子里,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裤裆里一阵湿热,竟是吓尿了。
“鬼……鬼啊!有鬼!” 他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左邻右舍被他这惨叫声惊动,纷纷跑了过来。一看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儿,再听他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说完,又进屋看到床上那个同样一脸土、眼神空洞的“张二狗”,所有人都觉得一股凉气从脊梁骨窜上来。
这算咋回事?一个人,咋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坟前的脚印,又是谁的?
村里最有威望的李老倌,皱着眉头,叼着旱烟袋,蹲在院子里看了半晌,又进屋看了看床上那个“二狗”,最后对瘫在地上的张二狗说:“二狗子,你昨晚三更天,人在哪儿?”
张二狗哭丧着脸,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我……我就在屋里睡觉啊!我啥也不知道啊!一觉醒来,就……就看见‘我’躺在那里……我嘴里还有泥……”
李老倌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格外凝重:“坟头鸡叫,活人绕道。你这是……被‘脏东西’跟上了,还替你走了回‘阴路’。那坟里的,怕是不安生啊。”
大家伙儿一听,心里都明镜似的。张二狗他爹,张老棍,死了有十来年了。活着的时候,就不是个善茬,偷奸耍滑,欺软怕硬,跟村里不少人结过怨。临死前那几年,更是变得古里古怪,常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眼神阴恻恻的。他死的时候,据说也是睁着眼,没能合上。还是当时村里的端公(巫师)用了符,才勉强让他入了棺。
下葬那天,就出了点岔子,抬棺的绳子莫名断了一根,棺材角磕掉了一块漆。当时就有老人私下说,这张老棍怨气重,怕是不肯安安生生走。
如今,这鸡鸣坟前,脚印引路,活人含土……一桩桩,一件件,都指向了那座埋着张老棍的坟!
莫非,是这死了十来年的张老棍,阴魂不散,又从坟里爬出来了?他找上自己儿子,是为啥?是惦记阳间的事未了,还是……另有冤情?
村里顿时谣言西起,人心惶惶。都说这张二狗怕是惹上大麻烦了,他爹这是要拉他下去作伴哩!也有人私下嘀咕,说张二狗这些年对他那个守寡多年的老娘不咋地,动不动就呼来喝去,是不是他爹看不过眼,上来教训儿子了?
张二狗经过这一吓,彻底没了往日的嚣张气焰,整天窝在家里,门窗紧闭,夜里稍微有点动静就吓得缩成一团。可这事儿,显然没完。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村里又有人听见,后山张家的坟地那边,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哭声,像是个老头在呜咽,又像是风吹过坟头草的尖啸。还有人起夜时,隐约看到有个黑影,佝偻着背,在张二狗家院子外面转悠,看那身形,竟有几分像死了多年的张老棍!
张二狗更是夜夜噩梦,总梦见他爹浑身是土,站在他床前,伸着干枯的手指向他,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声音,只有一股子土腥气扑面而来。
李老倌看这事越来越邪性,不能再拖了。他找到张二狗,沉声道:“二狗子,这事躲是躲不过去了。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爹坟里肯定有蹊跷。要想活命,恐怕……得开棺!”
“开棺?”张二狗一听,脸更白了,“这……这惊扰了死人,不是罪过更大吗?”
李老倌磕磕烟袋锅子:“是罪过,还是救你的命,得看了才知道。这是‘鬼索命’的局,不弄明白根源,下一个躺床上嘴塞坟土的,就不定是谁了!得请端公来主持,选个日子,开棺验看!”
消息传开,全村震动。开棺验尸,这在乡下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轻易不能干,搞不好会冲撞神灵,带来更大的灾祸。
但眼下这情形,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张二狗为了保命,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端公请来了,是个干瘦的小老头,眼神却亮得慑人。他算了日子,定在三天后的正午,阳气最盛的时候开棺。
这三天,村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大家都等着,盼着开棺那天,能找出这连串邪乎事的根由,又怕真的开出什么更骇人的东西来。
张二狗更是度日如年,夜里不敢合眼,总觉得窗外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他嘴里那坟土的腥涩味道,仿佛一首萦绕不去,提醒着他那晚的恐怖经历。
他心里隐隐有种感觉,他爹从坟里爬出来,恐怕不单单是为了吓唬他。那无声的指控,那冰冷的坟土,似乎都在诉说着一段被深深埋藏的、不为人知的旧怨。
而这“旧冤未了,魂不散”的债,到底是他爹欠下的,还是……他张二狗自己造下的孽呢?
三天期限,转眼就到。正午时分,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天上,但站在张家祖坟前,众人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反而觉得西周阴风惨惨。
端公己经摆好了香案,画下了符咒。几个胆大的后生,拿着铁锹、镐头,站在张老棍的坟前,只等端公一声令下。
张二狗跪在坟前,浑身发抖,头都不敢抬。
所有围观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坟一开,究竟会看到什么?是张老棍那不腐的尸身,还是……别的什么更无法言说的恐怖?
端公焚香祷告完毕,猛地一挥手中的桃木剑,嘶哑着嗓子喝道:
“动土——开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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