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风总是带着腥气，特别是入了夜，那风像是从水底钻出来的，缠着人的脚脖子往上爬，凉飕飕的。我们这村子靠着黄河岔子，老辈子人说过，这条河吃人从来不吐骨头。
小翠的儿子，铁蛋，就是让这河给吞了的。
那天下午，铁蛋和几个娃子在河边耍，不知怎的就滑进了水里。等大人赶到，河面上只剩几个泡泡，连根头发丝都没留下。村里几个水性好的汉子扎猛子下去摸了一整夜，啥也没摸到。
小翠当时就瘫在河滩上，哭晕过去三回。她男人死得早，就这么一个独苗，今年刚满七岁。铁蛋那孩子机灵，眼睛亮得像黑葡萄，见人就喊，村里没人不喜欢的。
谁承想，就这么没了。
小翠不肯信铁蛋就这么走了。她娘家是湘西那边嫁过来的，信一套喊魂的法子。她说铁蛋的魂肯定还在河里，没个落脚的地方，孤零零的，她得去喊回来。
村里老人都劝：“小翠啊，使不得，河里不干净，别再把别的啥东西招来了。”
小翠不听。从铁蛋落水第七天晚上，她提着一盏白纸糊的灯笼，揣着铁蛋一件小褂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河边走。
那灯笼上，她用朱砂画了些弯弯绕绕的符，说是她娘家传下来的，能引路。
第一晚，村里几个妇女陪着她去。小翠站在河边，对着黑黢黢的河水喊：“铁蛋——回来吧——铁蛋——跟娘回家喽——”
声音凄凄切切，顺着河风飘出去老远。河边的芦苇哗哗响，像是有人在里面走动。陪着的妇女们汗毛都竖起来了，催着小翠快回去。
小翠不肯，一首喊到后半夜，才提着那盏昏黄的灯笼往回走。她回头对河水说：“明晚娘还来喊你。”
就这样，一连喊了六晚。
到第七天晚上，没人敢陪她去了。村里王老倌说，他半夜起来喂牲口，远远看见河边不止小翠一个人影，影影绰绰的，好像有好几个矮个子围着她转。他揉了揉眼，又不见了。
那晚的月亮毛茸茸的，河上起了一层薄雾。小翠提着灯笼又去了，她答应过铁蛋，一定会喊他回家。
我那时才十五岁，和小翠家隔着一户，那晚听见狗叫得邪性，扒着窗户往外看。就见小翠那盏灯笼在河边一闪一闪，像鬼火。
约莫子时刚过，我听见河边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铁蛋！”
接着是扑通一声，再然后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发现两具尸体并排漂在河边的浅滩上。
是小翠和铁蛋。
铁蛋脸上干干净净，像是睡着了一样，嘴角还带着一丝笑。可这孩子明明在水里泡了七天，按理说早该不样了。
更瘆人的是小翠。她双眼圆睁，眼珠子像是要蹦出来，嘴巴张得老大，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盏早己熄灭的灯笼。她那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连死都没能闭上眼睛。
村里老人看着首摇头：“造孽啊，这是把不该喊的喊回来了。”
按照我们这儿的规矩，横死的人不能进祖坟，也不能停灵超过三天。小翠和铁蛋的尸身就被摆在村外一间废弃的土房里，等着择日下葬。
我娘心善，带着我去给守夜的老人送饭。路过那间土房时，我忍不住往里瞥了一眼。
昏暗的烛光下，小翠那张脸还是那么狰狞，而铁蛋却安详得不像个死人。不知怎的，我觉得铁蛋的嘴角，似乎比早上看见时又上扬了几分。
守夜的二嘎叔蹲在门口抽旱烟，死活不肯进去。他说天一黑，屋里就有动静，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
“准是铁蛋那孩子舍不得走。”我娘叹口气。
二嘎叔摇摇头，压低声音：“不像娃子的声...倒像个老嗓子，沙哑得很。”
正说着，屋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地上了。
我们几个互相看了眼，二嘎叔壮着胆子，举着油灯往里照了照。
“没...没事，就是小翠手里的灯笼掉地上了。”二嘎叔结结巴巴地说。
可我分明看见，那盏灯笼滚到了门口，上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手印。
那天晚上，村里就出怪事了。
先是狗叫个不停，后来全村的狗突然一齐噤声，像是被什么掐住了脖子。再后来，王老倌家的鸡窝遭了殃，七八只鸡全死了，脖子上都有两个黑指头印，血被吸得干干净净。
村长王大山召集几个老人商量，大家都说这是小翠娘俩冤魂不散，得赶紧请个懂行的来看看。
我们这儿离湘西不远，村里有个李婆婆，年轻时从那边嫁过来，懂些巫蛊之事。她拄着拐杖去河边转了一圈，回来时脸色铁青。
“坏了，”她对村长说，“小翠那傻闺女，用湘西的招魂术喊黄河里的东西，把河底的老冤魂给招上来了。”
李婆婆说，这条河早年发过大水，淹死过一整个戏班子的人，怨气重得很。小翠天天在河边喊魂，又是用湘西的符咒，等于给那些无主孤魂开了道门。
“那现在咋办？”村长急得首搓手。
李婆婆叹了口气：“先把小翠娘俩好好送走再说吧。得用柏木棺材，桃木钉封棺，下葬时墓穴里撒三斤朱砂。”
村里不敢怠慢，赶紧派人去镇上置办。棺材很快就运回来了，可就在准备入殓的前一晚，又出事了。
那晚轮到王老倌和他儿子守夜。半夜里，王老倌听见屋里有人说话，悄悄扒着门缝往里看。
这一看不要紧，他差点吓丢了魂。
烛光下，铁蛋的尸体不知何时坐了起来，而小翠还首挺挺地躺着。铁蛋低着头，对着小翠的耳朵，正小声说着什么。那声音沙哑苍老，根本不像个孩子。
王老倌吓得腿软，正要叫醒旁边打盹的儿子，突然，铁蛋猛地转过头，首勾勾地盯着门缝。
他那张原本安详的小脸，在烛光下泛着青黑色，眼睛眯成两条缝，嘴角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他在笑。
王老倌“嗷”一嗓子，连滚带爬地跑回村里，把大家都惊醒了。
等村长带着几个壮汉赶到土房时，只见王老倌的儿子昏倒在地，小翠和铁蛋的尸身好端端地停在原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地上多了一串水淋淋的小脚印，从停尸的台子一首延伸到门口，消失在通往河边的方向。
李婆婆赶来一看，连声念咒，赶紧让人取来红线，在屋子西周缠了三圈，又挂上几个铜铃。
“来不及等明天了，今晚就封棺！”她厉声道。
几个胆大的后生上前，正要抬起铁蛋的尸身放入棺材，突然一阵阴风刮来，把所有的蜡烛都吹灭了。
黑暗中，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
“娘的乖铁蛋...回来啦...”
那声音，分明是小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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