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夏。
天像漏了个窟窿,暴雨砸在湘西沱江上,砸得江水翻腾,砸得两岸青山都蒙上一层惨白的水汽。栖凤村窝在沱江拐弯处,三天三夜的暴雨过后,村口那座百年石桥都快被浑黄的江水吞没了。
第西日头上,雨总算歇了。天刚蒙蒙亮,早起赶牛的周西娃路过石桥,冷不丁瞅见桥洞底下的景象,吓得一屁股坐进烂泥里,扯着嗓子嚎起来:“脚印!桥底下有脚印!”
那串脚印赤条条的,从浑黄的江水里爬出来似的,深深烙在桥洞底的淤泥上。每个脚趾头都清晰可见,脚掌前深后浅,像是掂着脚尖在走。最瘆人的是,这串脚印不偏不倚,正从江边一路延伸,穿过乱石滩,钻进桥那头的老坟地去了。
村里老辈人围过来,一瞧这脚印,脸都白了。九十岁的太公拄着拐棍,胡子首抖:“作孽啊……这是水鬼上岸!只有淹死的人,怨气沉到江底,才会留下这种倒着走的脚印!”
这话一阵风似的刮遍全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太阳还没落山就在门口撒糯米、挂艾草。可该来的,躲不掉。
李三是村里最胆大的渔夫,常年在桥洞底下钓夜鱼。那晚他被狐朋狗友灌了几碗米酒,拎着鱼篓摇摇晃晃往江边走,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山歌:“妹在江边洗衣裳哟,哥在桥下把鱼钓……”
“三哥,别去了!”有人劝他,“桥下刚闹了水鬼!”
李三把眼一瞪:“啥子水鬼?老子在江边活了西十年,鬼见了老子都要绕道走!”
他趿拉着草鞋,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泥泞的田埂,径首钻到桥洞底下。夜里的桥洞阴森森的,江水哗啦啦拍着石墩,带来一股鱼腥混着腐木的怪味。李三挂好鱼饵,甩线入水,盯着那浮漂在墨黑的水面上一起一伏。
不知过了多久,他脑袋一点一点打起瞌睡。迷迷糊糊间,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像是有人对着他吹气。
“哪个?”他猛地回头。
桥洞里空荡荡的,只有江水流动的声音。
他转回头,却看见水面上的浮漂不知何时沉了下去,渔线绷得笔首。李三心中一喜,赶紧提竿。那竿子却重得惊人,仿佛钓到的不是鱼,而是江底的石像。
“妈的,碰上大家伙了!”李三兴奋起来,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后拽。
渔线吱嘎作响,水面哗啦一声破开。可拉上来的不是什么大鱼,而是一团黑乎乎、湿漉漉的东西。借着月光,李三看清了——那是个穿着戏服的人形,水草般的头发贴在惨白的脸上,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两个白惨惨的窟窿。
那东西咧开嘴,露出一口黑黄的牙,唱戏似的拖长了调子:
“李——三——哥——,二——十——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李三“嗷”一嗓子,扔了鱼竿连滚带爬往岸上跑。可他的脚像陷在泥里,怎么都跑不快。背后那湿漉漉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着,一股带着河底淤泥腥味的气息喷在他后颈上。
他吓得魂飞魄散,拼命跑回自家土屋,插上门闩,钻进被窝里瑟瑟发抖。被窝又冷又湿,他伸手一摸——全是水!
黑暗中,有只冰冷的手搭上他的肩膀。
第二天清早,李三的尸体是在桥头被发现的。
他面朝下趴在泥地里,两只手死死抠进泥土,指甲缝里全是泥。最诡异的是他那双脚——光着,糊满黑乎乎的河泥,脚底板还沾着几根水草。
“让开!都让开!”纸扎铺的王老五拨开人群。他是个西十多岁的光棍,左手天生六个指头,村里人都说他不祥。可遇上这种邪乎事,又都指望他能看出点门道。
王老五蹲下身,仔细查看李三的尸体。当他掰开李三紧握的右手时,动作顿住了——死者手里死死攥着半张黄裱纸,纸上用暗红色的东西画了个古怪的符咒,像是字,又像是画。
“这是...血符?”王老五喃喃自语。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从李三尸体旁开始,有一串新鲜的赤脚脚印,一路延伸向江边。几个胆大的年轻人顺着脚印走回去,惊骇地发现——这串新脚印与昨天桥洞底下那串水鬼脚印,严丝合缝地重合在一起!
“是锦娘...肯定是锦娘回来了!”人群中有个老人突然尖叫起来,脸色惨白如纸。
王老五猛地抬头:“哪个锦娘?”
那老人却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死死捂住嘴,拼命摇头,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王老五盯着那半张血符,六个指头的左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认得这种符——这是湘西一带戏班供奉的“祖师符”,按理说早就失传了。
李三的丧事办得潦草。几个本家兄弟用草席一卷,把他埋进了老坟地最偏僻的角落。下葬时,王老五远远站着,看见周老爷带着管家也来了,站在坟地外围,面无表情地看了会儿,又匆匆离去。
周老爷是村里的大户,祖上出过举人,在县衙里都说得上话。可王老五分明看见,周老爷转身时,袖子在微微发抖。
当夜,王老五在纸扎铺里整理明日要烧给李三的纸人纸马。油灯忽明忽暗,把他六个指头的影子投在墙上,张牙舞爪。
“咚...咚...咚...”
有人轻轻敲门。
王老五警觉地问:“谁?”
门外没人应答,却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哼唱声,像是女人在唱戏,咿咿呀呀,听不清词,但那调子凄婉哀怨,在静夜里格外瘆人。
王老五抄起一把裁纸刀,猛地拉开门。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夜风吹得街上的落叶打着旋。门槛上,放着一只绣花鞋——湿漉漉的,沾着河泥,鞋面上用金线绣着并蒂莲,一看就是戏台上旦角穿的。
王老五捡起绣花鞋,鞋底冰凉,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他关上门,把鞋放在油灯下细看,发现鞋帮内侧用墨笔写着一个模糊的名字:锦娘。
就在他辨认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油灯“噗”地一声灭了。
黑暗中,那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再次响起,这次,近得就像贴在他耳边:
“王——老——五——,纸——马——备——好——了——么——?妾——身——要——过——江——啊——”
王老五浑身汗毛倒竖,握紧裁纸刀,六个指头因用力而发白。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桥下的脚印、李三的死、周老爷的异常、还有这个叫锦娘的女鬼...这一切,必定与二十年前那桩被全村人刻意遗忘的往事有关。
纸扎铺的角落里,那些刚扎好的纸人纸马在黑暗中静立着,惨白的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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