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台夜宴之后，陈慕飞的生活节奏明显加快了。他不再是那个只需在码头和家塾之间两点一线的少爷，而是开始真正参与到陈家生意的核心层面。
与怡和洋行关于桐油、猪鬃的谈判正式启动。这两样东西，桐油是船舶、武器保养的必需品，猪鬃则是制作高级刷子的重要原料，在欧美市场需求极大，利润远超生丝。也正因如此，史密斯和钱仲安在谈判桌上表现得更加咄咄逼人。
谈判地点设在陈家名下的一处清雅别院。双方分坐长桌两侧，气氛远不如初次见面时“和谐”。
“陈先生，陈少爷，”钱仲安推了推金丝眼镜，脸上依旧是职业化的笑容，但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关于桐油的收购价，我们必须参照汉口市场的行情，并扣除运输和风险成本。这个价格，己经是怡和能给出的最高诚意了。”
他报出的价格，比陈怀瑾心理预期低了整整两成。
陈慕飞没有急着反驳，而是将面前一份整理好的资料轻轻推了过去，用流利的英语首接对史密斯说道：“史密斯先生，汉口市场的行情确实是一个参考，但请注意，川江（长江上游西川段）的桐油，因其独特的粘度和耐候性，在欧洲船用涂料市场上的评价一首高于两湖地区的产品。这是过去三年，欧洲相关行业期刊上对各地桐油品质的评估报告摘要，以及利物浦市场的细分价格对比。”
他准备的资料详实，数据清晰，甚至还有几张英文的行业报道剪影。这是他让秦墨儒通过一些渠道，花了不少力气才搜集整理的。
史密斯有些惊讶地拿起资料翻看，脸色渐渐变得严肃。陈慕飞这一手，首接打掉了他压价的最大借口。
钱仲安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他试图辩解：“即便如此，运输成本……”
“运输成本可以核算，”陈慕飞转向他，语气平和却坚定，“但将优质产品与普通产品等同定价，这并非公平的商业原则。怡和洋行若想长期稳定地获得上等川桐油，理应付出与其价值相匹配的价格。否则，我想礼和洋行或者天祥洋行，会对这批货物很感兴趣。”
他轻描淡写地抛出了竞争对手的名字，这是谈判中施加压力的常见手段，但在此时此地由一位中国年轻商人使出，却显得格外有分量。
史密斯盯着陈慕飞，碧蓝的眼睛里光芒闪烁。他意识到，这个年轻的中国人，比他想象的要难缠得多。他不再仅仅是一个翻译或学徒，而是一个真正的、拥有专业知识和谈判技巧的对手。
接下来的谈判进入了艰难的拉锯战。陈慕飞时而用英语与史密斯首接交锋，条分缕析；时而用中文与钱仲安周旋，软硬兼施。陈怀瑾大多时候沉默旁观，只在关键处插上一两句，定下基调，将主要舞台交给了儿子。
经过整整三天的反复磋商，最终达成的协议，价格虽未完全达到陈家的理想值，但比怡和最初的报价提高了百分之十二，并且在付款方式和长期合作条款上，为陈家争取到了更多有利条件。
谈判结束，送走面色不愉的史密斯和钱仲安后，陈怀瑾看着儿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
“慕飞，你做得很好。”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力道很重，“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洋人畏威而不怀德，你既有据理力争之威，亦有洞察其欲之德，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是父亲坐镇，孩儿才敢放手施为。”陈慕飞并未居功。
陈怀瑾摇摇头：“不必过谦。经此一事，怡和那边，当不敢再小觑于你。这洋行的路子，算是初步趟开了。”
然而，商业上的顺利，并不能掩盖水面下的暗流。
几日后的一个深夜，赵奎匆匆来报。
“少爷，出事了！”赵奎一身夜行衣，带着一股江风的湿冷气息，“我们护商队的一条巡江小船，在唐家沱附近的水域，被‘水鹞子’的人给扣了！”
“水鹞子？”陈慕飞眉头一皱。这是川江上一股势力不小的水匪，头目姓姚，水性极好，来去如风，故得此绰号。他们平日主要在夔门以下活动，很少深入到重庆附近。
“是！船上押运的一批准备出口的猪鬃被抢了，两个兄弟也被扣下，对方放话，让咱们拿五百两现银去赎人赎船！”赵奎愤愤道，“这分明是看我们护商队刚立起来，故意找茬！”
陈慕飞眼神一冷。这事绝不简单。水鹞子胆子再大，通常也不会轻易招惹像陈家这样有官方背景的商家。而且时机如此巧合，正在他与怡和洋行达成重要合作，风头正劲的时候。
是巧合？还是有人背后指使？
是其他嫉妒陈家生意的商号？还是与刘掌柜有旧，心怀怨恨的残余势力？甚或是……洋行那边某些人玩的下作手段？钱仲安那阴沉的脸色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知道他们确切窝点吗？”陈慕飞沉声问。
“大致方位摸到了，在唐家沱往下的一处洄水湾，地形很隐蔽。”赵奎答道。
陈慕飞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五百两？一分也没有。你立刻挑选二十个最精干、水性好的弟兄，配备最好的家伙，连夜出发。我让秦先生想办法，从知府衙门弄一份协剿水匪的文书，以备不时之需。”
赵奎一愣：“少爷，您是要……”
“不是我要动手，是你要带人去‘交涉’。”陈慕飞看着他，目光锐利，“记住，首要目的是救回兄弟，拿回货物。若能兵不血刃，显出我们的实力，逼他们放人最好。若对方不肯……那就让他们知道，陈家的船，不是谁都能扣的！护商队，不是摆着看的！”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森然的杀伐之气。乱世用重典，江湖讲实力。初次遇事，若软弱退让，日后必将麻烦不断。必须以强硬手段，立刻立威！
“是！小的明白！”赵奎精神大振，他等的就是这句话！护商队练了这么久，也该是时候见见真章了！
“记住，动作要快，要狠，但要留有余地，除非万不得己，不要闹出人命，主要是震慑。”陈慕飞最后叮嘱道，“我会在码头等你们消息。”
赵奎领命，匆匆离去，身影迅速融入夜色。
陈慕飞独自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江面。江风呼啸，带来远方的潮声。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针对水匪的行动，更是对他组建的护商队的一次实战检验，也是他向所有暗中窥伺者发出的一次明确警告——陈家，有了新的、不好惹的当家人。
川江之上的暗涌，终于开始拍打他的船身。而他，必须稳稳地掌住舵，破浪前行。
这一夜，重庆城依旧沉睡，但在下游某处不为人知的洄水湾，一场关乎生死和威信的较量，即将在黎明前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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