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流水般静静淌过，二姐总爱混在男孩堆里疯跑，不到日头西沉不见人影。为此，秀兰妈妈的责骂与继父的藤条，她没少领教。
一九七八年，土地下户的春风吹进村里。此时的二姐和秀兰，己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能帮着母亲和继父扛起不少粗重活计。弟弟文宰和小林也渐渐懂事，能搭把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生活，仿佛正慢慢透出光亮。
继父的酒瘾依旧，整日醉醺醺的。可秀兰妈妈不再惧怕，姐妹俩也学会了首视那双浑浊的眼睛。拉扯大这群孩子后，每当李少云借着酒劲闹事，秀兰妈妈便使出哭闹上吊的把式——长年累月的苦难，早己将那个温婉的女子磨成了旁人眼中的“泼妇”。
街坊邻里碰见她，转身便压低声音叹息：“多好的人儿啊，真是命苦。跟着秀兰亲爹时虽不富裕，到底被疼过几年。自打嫁了李少云，又添了两个小子，他何曾把她当人看？可她能去哪儿呢？拖着这么一大家子……”
话音散在风里，只留下几声无奈的叹息。 日子如流水般静静淌过，秀兰和二姐，这对曾经的黄毛丫头，不知何时己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秀兰的美，是温顺的，像田埂边安静开放的雏菊；而二姐的美，则带着一股野性，是山涧跳跃的溪流，明亮灼人。她苗条的身影和日渐的胸脯，让那些与她疯闹的男孩子眼神里，渐渐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在秀兰早早辍学，默默扛起家务和农活时，二姐多读的那几期书，像是在她心田里凿开了一扇窥见天光的窗。她的珍宝，是那几本藏在稻草堆下、边角卷了又卷的《三国演义》和《林海雪原》的小人书。在继父的鼾声与母亲的叹息声中，她常常就着煤油灯豆大的光晕，用手指着画页上英雄的轮廓，仿佛那样就能触摸到另一种滚烫的人生。书本滋养了她的灵性，也或许，正是这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不一样”，让她在那些围绕她的男孩子眼中，显得愈发独特。
那个买牛的少年，是在谷雨后的第一个集日出现的。他牵着一头黄牛从邻村来，白衬衫洗得发旧，袖口卷到肘间，露出一截晒成麦色的手臂。二姐正帮继父整理牛绳，抬头时，恰对上那双清亮的眼睛。少年看着她时，明显愣了一下，那目光里有惊叹，却没有村里其他后生那种让她厌烦的黏腻。
“这牛，”少年声音干净，“三岁口，牙口齐整。”
继父围着牛打转，二姐却望着少年出神。他指甲缝里还带着新鲜的泥，可说话时总微微笑着，像山涧里偶然照进的一束阳光。
吸引她的，不只是他的笑容。几天后，少年竟从怀里掏出一本用油纸包好的《山乡巨变》递给她，书页间还带着他的体温。“听说……你爱看这个。”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一刻，二姐的心被猛地撞了一下——在这个家里，甚至在整个村子里，她的这份“爱看”，向来只被当作是不务正业的怪癖。而眼前这个人，看到了她亭亭外表下，那个更不安分的灵魂。
此后，书成了他们之间无声的盟约。他总能变戏法似的带来新的小人书，他们躲在村口的槐树下，他讲县城书摊的琳琅满目，讲报纸上关于远方的消息；她则为他复述书里的故事，那些侠客的肝胆、智者的谋略，在她清脆的声音里熠熠生辉。他们借着书中的人物，谈论着勇气、自由和山那边望不见的海。两个年轻而美好的生命，在文字与想象构筑的世界里迅速靠近。
“跟我走吧。”在一个月亮很薄的夜晚，少年这样说，语气里有种书里描绘的、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会有一个家，家里有个书架，你可以看一辈子书。”
二姐没有立刻回答。她回头看了看自家那间低矮的土房——继父的鼾声断续传来，母亲在梦里还在叹息。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墙角那只破木箱上，里面是她视若珍宝的全部藏书。那一刻，她不像是一个即将离家的女儿，更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为了守护内心那片由文字构筑的、不容玷污的城池。她这朵野生野长、又被书香悄悄浸润过的花，注定无法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安然凋零。
启明星还挂在天边时，她将几本最心爱的小人书仔细包好，塞进单薄的包袱里。她最后摸了摸弟弟们熟睡的脸，将母亲补好的那件夹袄整整齐齐叠在枕边。河边的雾正慢慢散去，少年的手温暖而有力，他们踩着露水打湿的小路，像书里那些走向未知征途的主角，一头扎进雾霭最深、也藏着无限可能的地方。
清晨，秀兰妈妈发现灶台上多了一篮新采的菌子，旁边，是那本她最珍视的、扉页己有些模糊的《林海雪原》，书下压着一张字条，墨迹被晨露洇开些许：
“娘，书留给弟弟。我去寻我的新故事了。”
风穿过空荡荡的院落，翻动着桌上那本旧书的纸页，哗哗作响，像是一首仓促而又决绝的告别曲。那曾经亭亭玉立的身影，己消失在晨雾尽头，只留下一个关于远方与选择的，无尽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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