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像一滴露水消失在晨光里，只在灶台留下几本旧书和一个愈发沉寂的家。秀兰默默拾起了二姐未做完的活计，日子被柴米油盐填得更满。她依旧是邻里口中那个温顺能干的姑娘，只是偶尔望着空荡的院门出神，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响起的、疯闹的笑声。母亲的叹息更沉了，继父的酒后呓语也愈发模糊不清，这个家，仿佛因二姐的决绝离去，被抽走了一部分鲜活的胆气，只剩下逆来顺受的坚韧。
邻家嫁女的喜讯，像一颗石子投入沉寂的池塘，给灰扑扑的生活带来了一丝涟漪。秀兰被请去帮厨，一身半旧的碎花衣裳，洗得发白，却更衬得她脖颈纤细，侧影安静。她在油烟蒸腾的厨房与摆满碗碟的堂屋间穿梭，像一只轻盈的蝴蝶，落在哪里，哪里便是一道清雅的风景。
喜宴的喧嚣被隔绝在厨房之外，她得了一会儿闲，便和几个女伴倚在门边，看天井里几个后生比拼力气劈柴。木屑在阳光下纷飞，像金色的尘。阳光勾勒着年轻躯体的轮廓，汗水淌过结实的臂膀，空气里弥漫着木头劈开时散发的清香，混合着泥土与汗水的气息，原始而蓬勃。秀兰看着，脸上微微发热，心里有种说不清的、微醺般的躁动。就在这时，一块极小的、尖利的木渣，乘着一阵突兀的风，首首刺入了她的眼睛。
剧痛让她瞬间弯下腰，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世界在那一只眼里变得模糊、刺痛。她捂着眼，窘迫得不知所措，周围的嬉笑声仿佛瞬间放大了数倍，让她无处遁形。
“现在才晓得哭？怕是晚喽！”
一个带着笑意的、清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秀兰忍着痛，泪眼婆娑地抬起头。逆光里，一个穿着干净蓝布衫的青年正看着她，嘴角噙着一丝善意的调侃。他手里端着准备上席的菜盘，身姿挺拔，不像其他后生那般粗壮，却自有一股利落劲儿。眼神明亮，没有丝毫嘲弄，反倒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见秀兰只是红着脸（不知是窘还是痛）落泪，他说了那句让她一辈子都记得的话：
“莫慌，我瞧瞧。这柴火渣子怕是也晓得新娘子好看，急着要往你眼里钻，当珍珠哩！”
他的话引得旁边的女伴窃笑起来。秀兰的心，在眼睛的刺痛和这句过于首白的玩笑里，猛地跳了一下。那是一种陌生的、慌乱的悸动，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一圈圈荡开，让她几乎站不稳。青年将盘子往旁人手里一塞，竟真的凑近了些，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莫揉，越揉越疼。等我找点清水来。”
他说完便转身挤向人群。秀兰站在原地，捂着一只依旧刺痛流泪的眼睛，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另一只完好的眼睛里，却将他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挺拔的身姿，利落的短发，还有回头时那格外明亮的、带着笑意的目光。
原来，哭是真的迟了。
在他那句话之后，在他那目光之下，她所有因疼痛而起的泪水，仿佛都变了味道，成了某种无法言说、也无法停止的羞怯与委屈。天井里的阳光依旧晃眼，劈柴的声响、宾客的喧闹，都潮水般退去。她站在一片模糊的光晕里，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像一粒被风吹来的种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刚刚松动的土壤上。
青年很快端来了一碗清澈的凉水，水里还漂着一片干净的、柔软的菜叶边缘。“来，用这个蘸着水，轻轻擦一擦眼边，别碰到眼珠。”他声音低了些，像是在嘱咐一件顶重要的事。秀兰顺从地接过，指尖碰到微凉的碗沿，像触电般缩了一下。她依言而行，清凉的水意似乎真的驱散了一些灼痛。他就在一旁看着，没有说话，但那专注的目光比阳光还要炙热，烤得她脸颊发烫。
“好了些没？”他问。
秀兰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好些了。”
“我叫林卫东，是前村林家的。”他忽然自报家门，然后又像是解释般补充了一句，“来给我表叔帮帮忙。”
秀兰的心又是一跳。前村林家，她是知道的，那村子比他们这里富裕些，林家好像出过读书人。她不知该回什么，只胡乱点了点头。喜宴的主事在远处喊人，林卫东应了一声，又看了秀兰一眼，那目光像是烙铁，烫得她几乎要颤抖起来。“我过去了，你……自己小心些。”说完，他便匆匆融入了喧闹的人群。
接下来的半天，秀兰做事都有些心神不宁。眼睛里的异物感早己消失，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却挥之不去。她总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穿过忙碌的人群，有意无意地落在她身上。当她偶尔抬头望去，总能捕捉到林卫东迅速移开的视线，或者一个来不及收起的、浅浅的笑意。
喜宴散场时，己是夕阳西下。帮忙的人们收拾着残局，秀兰在井边清洗最后的碗筷。晚霞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也给院子里的万物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边。
“喂，”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
秀兰回过头，看见林卫东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拿着一个小纸包，显得有些局促，全然没有了白天的调侃自若。
“这个……给你。”他把纸包塞过来，触手微凉，“是点甘草糖，嘴里含点甜的，压压惊。”
不等秀兰反应，他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看着她，很认真地说：“我以后，常来这边走动。”
说完，他快步离开了，身影消失在暮色里。秀兰握着那包带着他体温的甘草糖，站在井边，久久没有动弹。晚风吹拂着她滚烫的脸颊，心里那粒刚刚落下的种子，仿佛在这一刻，被这句话和这包糖，悄然浇灌，冒出了稚嫩的、颤巍巍的芽尖。
她剥开一颗糖放入口中，一股清甜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这一天所有的油烟与苦涩。原来，这就是“甜”的滋味么？它是否能冲淡生活里那厚重的、日复一日的苦？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个黄昏，因为一个叫林卫东的青年，和她嘴里化开的这颗糖，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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