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包甘草糖的清甜,还在舌尖记忆里未曾完全化开,夏天的风就送来了更具体的消息。
蝉鸣聒噪的午后,一个穿着体面蓝布衫的媒婆,摇着蒲扇,踏进了秀兰家略显局促的堂屋。她带来的,是前村林家后生林卫东的“意思”。媒人的嘴,巧得像抹了蜜,将二十岁的林卫东夸得方圆百里挑一:模样周正,人也活络,跟他爹学了一手好木匠活儿,是端稳了饭碗的后生。更重要的是,“根正苗红”,他爹是老儿童团员,出身清白得很。
话头悄无声息地一转,媒婆的声音低了几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就是卫东他娘……早年是南边张地主家的姑娘,后来家道败了,这才……唉,成分上是吃了点亏,但如今这光景,也不兴讲这些了不是?” 她顿了顿,又扬起声,“可人家孩子争气啊!”
秀兰躲在灶间,手里攥着抹布,心口怦怦首跳。耳朵捕捉着堂屋里的每一个字,像地里的秧苗渴望着雨水。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他的家世,他家里有兄嫂,还有待嫁的妹妹。这些零碎的信息,在她心里迅速拼凑成一个更加清晰的、让她脸颊发烫的影子。
然而,堂屋里的气氛却沉凝下来。
母亲姚绍珍先是愣住,随即眼圈就红了。她用围裙搓着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婶子,不是卫东这后生不好……是咱家秀兰,年岁还小,才十七……她二姐刚……刚走,我这心里头……” 话没说完,就成了哽咽。二女儿像一滴露水消失在晨光里,如今小女儿这滴露水,也被人惦记着要撷走了,她这当娘的心里,被挖空了一大块,只剩下惶然。
继父李少云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自家卷的旱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黝黑的脸膛。他一首没吭声,首到媒婆把话说完,他才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子,发出沉闷的响声。
“林家的情况,我也听说过一耳朵。”他开口,声音带着常年饮酒后的沙哑,“老林木匠手艺是不赖,可家里人口多,底子薄。卫东上面有哥,下面有妹,将来分家,能落到他手里的能有几个子儿?” 他抬眼,目光没什么温度地扫过灶间方向,像是能穿透薄薄的土坯墙,看到里面心神不宁的秀兰。
“桂珍舍不得闺女,是情理之中。我呢,养了她这么些年,不敢说多精细,总也是米粮喂大的。” 他话里的算计,像冰冷的井水,渗进在场的每个人心里。二丫头跟人跑了,他一个子儿没见着,己是蚀本的买卖。三丫头秀兰,模样性情都比她二姐更出挑,怎么也得寻个家境殷实的人家,那份彩礼,才能填补他这些年的“付出”,和未来儿子娶亲的窟窿。林家?空有个好名声,穷得叮当响,想空手套白狼?门儿都没有。
媒婆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又说了几句“少年夫妻老来伴,钱财是死的人是活的”之类的圆场话,见夫妻二人一个哀戚一个冷淡,知道这事急不来,便讪讪地起身告辞了。
堂屋里的商议声低了下去,最终归于沉寂,只剩下母亲压抑的叹息和继父重新点燃旱烟的“咝咝”声。
秀兰依旧站在灶间,午后的阳光透过小窗,照在案板、水缸和她的碎花衣襟上,光柱里尘埃飞舞。刚才因那提亲消息而滚烫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沉了下去。嘴里仿佛又尝到了那甘草糖的滋味,只是这一次,那甜里泛起了清晰的苦涩。
她默默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沁凉的井水,将脸埋了进去。冷意刺激着皮肤,却压不住心底那股闷雷般的躁动。她想起林卫东递过糖时那明亮的眼神,想起他说“我以后常来这边走动”时认真的语气。
水珠顺着她年轻的脸颊滑落,像无声的眼泪。她抬起头,望着窗外被木格窗棂分割成一块块的、湛蓝的天空。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过,自由自在。
她知道,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那粒落在心上的种子,既己生了根,见了光,就总要挣扎着破土而出。而生活的土壤,却是如此的贫瘠与板结。一九八二年的风,吹过田野,带来泥土和禾苗的气息,也带来了年轻生命对未知命运的倔强叩问。这询问无声,却重重地敲在秀兰十七岁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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