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充来的二十个新兵，怯生生地站在林墨白面前，像一群受惊的麻雀。他们大多十六七岁到二十出头，面黄肌瘦，穿着宽大不合身的灰色军装，有的连绑腿都打得歪歪扭扭。眼神里充满了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和对未来的茫然。
林墨白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几个月前的自己，以及前几天刚刚牺牲在鹰嘴崖上的那些年轻面孔。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用尽量平稳的语气开口：
“我叫林墨白，是你们的三排长。到了这里，以前是做什么的都不重要了。从现在起，你们是军人，是川军122师364团1营1连3排的兵！”
新兵们紧张地看着他，没人敢说话。
“我知道你们怕。”林墨白继续说道，“我也怕，这里的老兵都怕。但是怕没用！小鬼子不会因为你怕就放过你！想要活命，就得学会怎么打仗，怎么在战场上保护自己，怎么杀死敌人！”
他指了指站在身后的王秀才、李石头、钱小孬等几个老兵：“这几位是你们的班长、副班长。他们会教你们怎么用枪，怎么扔手榴弹，怎么躲炮弹。你们要用心学！多学一点，活下来的机会就大一点！”
“现在，按照分配，跟各自的班长去安顿，熟悉武器！”林墨白下令。
王秀才等人上前，将这些新兵带走。老兵们虽然自己也疲惫，但面对这些更“新”的兵，还是打起精神，开始履行职责。
“你叫啥子名字？哪里人？”
“莫紧张，枪是这样拿的，看稳了……”
“先学怎么把刺刀上好，关键时候保命的东西！”
嘈杂但带着生气的训练声在临时划定的三排区域内响起。
林墨白看着这一幕，知道这只是开始。要让这些几乎没有任何军事基础的壮丁形成战斗力，需要时间和实战的淬炼，而后者往往意味着巨大的伤亡。
接下来的几天，三排就在王家坳进行紧张的恢复性训练。林墨白将训练重点放在了最基础的武器操作、阵地构筑和战场纪律上。他没有那么多时间进行系统的队列和体能训练，只能抓最紧要的。
李石头负责射击基础训练。他话不多，但示范动作一丝不苟，教新兵们如何瞄准，如何控制呼吸，如何估算距离。虽然子弹金贵，不能实弹射击，但他要求每个人都要反复练习据枪和瞄准动作。
钱小孬似乎将失去战友的悲痛转化为了严厉。他负责拼刺和格斗训练，拿着木棍代替刺刀，一遍遍地和士兵们对练，动作凶狠凌厉，嘴里不停地吼着：“用力！捅要害！莫像个娘们儿！” 新兵们被他操练得叫苦不迭，但进步也肉眼可见。
王秀才则发挥他识文断字的优势，负责讲解战场信号、地形利用以及简单的战术配合。他还将林墨白在鹰嘴崖采用的防御理念，用浅显易懂的方式灌输给士兵们，强调保存自己、灵活杀敌的重要性。
林墨白自己则统筹全局，并着重训练士兵们在炮击下的隐蔽和转移，以及班排之间的简单协同。
训练是艰苦的，伙食也很差，依旧是杂粮饼子就咸菜，偶尔能喝到一点看不到油星的菜汤。但比起前线时刻面临死亡的压力，这里总算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然而，后方的日子也并非完全平静。
这天下午，林墨白正在检查一个新兵保养的步枪，连部通信兵跑来：“林排长，连长让你去一趟，团部来人了，要了解鹰嘴崖战斗的情况。”
林墨白整理了一下军容，跟着通信兵来到连部。高连长正陪着一位佩戴少校领章的军官说话，旁边还坐着团部的一个参谋。那少校约莫三十多岁，穿着笔挺的中央军军装，皮鞋锃亮，与高连长等人破旧的川军军服形成鲜明对比，脸上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优越感。
“报告！1连3排排长林墨白奉命来到！”林墨白立正敬礼。
高连长介绍道：“李参谋，这位就是林墨白林排长。墨白，这位是师部派来的李崇明李参谋，想详细了解你们排鹰嘴崖防御作战，尤其是最后一天战斗和那次敌后行动的经过。”
李参谋打量了林墨白几眼，目光在他受伤的左臂和略显稚嫩却带着风霜的脸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林排长，坐吧。听说你们排在那场防御战中表现突出，以微小代价予敌重大杀伤，最后还组织了一次成功的敌后袭扰？你把详细经过，特别是兵力部署、战术运用和战果统计，如实汇报一下。”
林墨白依言坐下，将鹰嘴崖三天的战斗，从最初的工事构筑，到应对炮火和步兵进攻的战术，再到后来弹药耗尽被迫白刃战，以及最后为了打破僵局、冒险出击偷袭鬼子后方的经过，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他刻意淡化了自己的作用，重点强调了全排士兵的英勇和高连长的指挥。
李参谋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不时插话询问一些细节，尤其是关于那次敌后偷袭。
“你是说，你只带了三个人，就摸到了鬼子阵地后方，炸了他们的弹药，还疑似端掉了指挥所？”李参谋的语气带着一丝怀疑。
“是，参谋。我们利用了右翼悬崖的隐蔽地形，当时鬼子注意力都在正面进攻上，后方警戒相对松懈。”林墨白平静地回答。
“战果如何确认？”
“我们亲眼看到弹药堆栈爆炸，鬼子指挥帐篷被波及。撤回时遭到追击，牺牲了一名士兵。后来鬼子进攻节奏被打乱，炮火也出现了混乱，可以侧面印证。”林墨白说道。
李参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在本子上记录着。过了一会儿，他合上本子，看向林墨白和高连长，语气变得有些官方：“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你们打得很勇敢，尤其是最后时刻的坚守，值得肯定。但是……”
他话锋一转：“林排长，你采用的这种……放弃前沿，主力缩在后面的打法，虽然暂时减少了伤亡，但是否符合上峰要求的‘寸土必争’‘与阵地共存亡’的精神？还有，那次敌后行动，虽然取得了一定效果，但是否过于冒险？如果失败，导致阵地过早丢失，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高连长的脸色有些难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
林墨白心里一沉，知道这是来找茬了。他挺首腰板，不卑不亢地回答：“报告参谋，当时敌我力量悬殊，武器装备差距巨大。如果按照传统一线防御，将兵力完全暴露在鬼子优势炮火下，我们排可能连第一天都撑不过去。采用纵深配置和弹性防御，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存有生力量，更有效地杀伤敌人，最终达成守住阵地的目的。至于敌后行动，是在弹尽援绝、阵地即将被突破的绝境下，不得己而为之的冒险，目的是打破僵局，为援军到来争取时间。事实证明，我们守住了鹰嘴崖，完成了任务。”
李参谋皱了皱眉，似乎对林墨白的反驳有些不悦：“完成任务是军人的天职，但也要讲究方式方法！你们川军……嗯，总之，这次战斗的经验和教训，师部会进行研究。你们先好好休整吧。”
他又和高连长敷衍了几句，便带着团部参谋起身离开了。
送走李参谋，高连长重重地坐回椅子上，骂了一句：“妈的，站着说话不腰疼！老子一个连差点打光，守住阵地还守出毛病来了？”
林墨白沉默着。他早就料到会有这种质疑。中央军系统对地方杂牌军的歧视和排挤是普遍现象，尤其是在战术理念上，那些习惯于死打硬拼的军官，很难接受他这种“取巧”的打法。
“连长，不必动气。”林墨白安慰道，“我们问心无愧就行。”
高连长叹了口气，摆摆手：“我知道。不过墨白，你以后也注意点，有些事，做了就做了，别到处说。这次要不是你们排战绩确实突出，伤亡也……唉，恐怕就不是来问问这么简单了。”
林墨白明白高连长的意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尤其是在派系林立的国民党军队里，没有背景和靠山，太过出头未必是好事。
“我明白了，连长。”林墨白点头。
回到排里，林墨白将这点不愉快压在心底，继续投入到训练中。他清楚，无论上面怎么想，提升自己和自己这支队伍的战斗力和生存能力，才是最重要的。
几天后，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孙大麻子挺过来了！
他被转移到后方条件稍好一点的野战医院，经过抢救，虽然失血过多身体极度虚弱，左臂也落下了残疾，以后可能无法再端枪冲锋，但命保住了。这个消息让三排残存的老兵们振奋不己，仿佛阴霾中透出了一丝阳光。
林墨白也松了口气。孙大麻子这样的老兵，是队伍的宝贵财富，能活下来，就是万幸。
休整的时间过得很快。补充的新兵在老兵的带领下，总算有了点兵样子，虽然距离真正的战士还有很大差距。
这天，连部传来命令：休整结束，部队开拔，奉命前往滹沱河新的防线。
新的战斗，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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