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商洛山，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雾气中。破庙里的寒意比夜晚更甚，呵气成霜。饥饿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人的胃囊和神经。
李自成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身体的疲惫与精神的亢奋交织，脑海中不断推演着未来的种种可能，以及即将面临的挑战。他知道，与刘宗敏的冲突，几乎不可避免。这位悍将就像一柄未经驯服的绝世宝刀，锋利无匹，却也容易伤及自身。
高桂英己经带着小石头和另外两名相对机灵的少年兵，趁着雾气未散，悄然离开了破庙，去执行李自成昨夜交代的探查任务。她离去的背影坚定而迅捷，很快便消失在白茫茫的山林里。
李自成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脚，走到庙宇中央的小火堆旁，那里架着最后一个破铁锅，里面煮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主要是剁碎的野菜根和极少量的炒面糊。这就是他们几十号人今天早上的全部食物。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没有人说话，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伤兵偶尔的呻吟。每个人的脸色都因饥饿和寒冷而显得青白。
刘宗敏蹲在庙门口，像一尊黑铁塔。他面前放着一块磨刀石，正一下一下，用力地磨着他那柄厚重的鬼头刀。刺耳的“噌噌”声在寂静的庙宇里回荡，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戾气。他的目光不时扫过锅里的“粥”，又扫过那些面带菜色的士兵，最后，定格在站在火堆旁、眉头紧锁的李自成身上。
终于，当田见秀开始用木勺给众人分那少得可怜的粥汤时，刘宗敏猛地将鬼头刀往地上一顿，刀尖深深扎入泥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所有人都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
刘宗敏豁然起身，几步走到李自成面前，声音如同炸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闯将！这鸟粥，能顶个屁用！弟兄们饿得前胸贴后背，刀都提不动了！你还让高夫人带着人满山去找什么草根树皮？这要找到猴年马月？！”
他的爆发如同蓄势己久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勉强维持的平静。
李自成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田见秀连忙放下木勺，想上前劝解：“宗敏，闯将也是为了……”
“为了什么？！”刘宗敏根本不听，大手一挥，打断田见秀，眼睛死死盯着李自成，“为了让大家做个饿死鬼吗？！闯将，我老刘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我就知道，当兵吃粮，拿刀砍人！现在没粮，那就去抢！山下有庄子，有集镇，就算有官兵守着，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总好过在这里像地老鼠一样窝囊死！”
他的话，瞬间点燃了庙内不少人心中的那股邪火。几个跟着他起家的老营弟兄下意识地点头，眼神里重新燃起那种亡命之徒的凶光。
“对啊，刘爷说得对！”
“拼了吧！饿死也是死，战死也是死！”
“闯将，带我们杀出去吧！”
嘈杂的附和声响起，军心再次开始浮动。
李自成目光扫过那些激动的面孔，心中了然。刘宗敏代表的，是这支队伍最原始、最本能的反抗模式，也是他们过去赖以生存的方式。简单，首接，充满了破坏力，却也……缺乏未来。
他等众人的声音稍微平息，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嘈杂：“宗敏，你说的，是痛快。一刀一枪，杀个爽利。可然后呢？”
他向前一步，逼视着刘宗敏：“我们冲下山，就算能打破一个庄子，抢到一些粮食，然后呢？官兵闻讯而来，我们带着抢来的粮食，能跑多快？能跑多远？这商洛山还能不能待？若是被官兵缠住，我们这几十号残兵败将，能撑多久？”
他连续几个问题，如同冷水浇头，让那些刚刚燃起凶焰的士兵愣了一下。
刘宗敏梗着脖子：“那也比饿死强！”
“不，有比饿死更惨的。”李自成声音转冷，“那就是毫无价值地死掉，像野狗一样曝尸荒野，让我们的父母妻儿永远不知道我们的下落！让我们起兵反抗这世道的初衷，变成一个笑话！”
他的话，触动了一些老兵内心更深层的东西。他们造反，不仅仅是为了烧杀抢掠，最初，或许也只是为了……活下去，活得像个人。
“宗敏，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起兵吗？”李自成语气放缓，带着一丝追忆和沉重，“是因为活不下去了，是因为这狗日的世道不给我们活路！我们是想杀出一条活路，不是只想做一伙过把瘾就死的流寇！”
“流寇”两个字，像针一样刺了刘宗敏一下。他脸色涨红，想要反驳，却一时找不到词。
李自成不再看他，转而面向所有士兵，提高了声音：“弟兄们！我李自成可以向你们保证，绝不会让大家饿死！但是，我们要换一种活法！一种能让我们长久活下去，甚至越活越好的活法！”
他指着庙外苍茫的群山：“这商洛山，就是我们的根基！我们要在这里站稳脚跟，要自己种粮食，要打造兵器，要训练精兵！我们要让这里，变成官兵不敢轻易进来的龙潭虎穴！而不是抢一把就跑的临时窝点！”
自己种粮食？打造兵器？训练精兵？
这些话，对于习惯了流动作战的士兵来说，太过陌生，甚至有些……异想天开。连田见秀都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刘宗敏更是嗤笑一声：“种地？闯将，你是不是病糊涂了？咱们是拎着脑袋造反的，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等咱们把地种出来，坟头草都八丈高了！”
“所以我们不能只靠种地！”李自成立刻接过话头，他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桂英带人去找的，是能让我们快速填饱肚子的东西。同时，我们也要想办法，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我们需要的一切！”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刘宗敏：“宗敏，你不是想厮杀吗？好！我给你机会！但不是去冲击有官兵驻守的城镇庄子，那样是以卵击石。”
他走到昨晚小石头画过的简图旁，用脚抹平一块地面，捡起一根树枝，快速画了起来。
“根据桂英之前带回的情报，以及狗娃他们遭遇山民的位置判断，官兵的主要封锁线在山外。但为了补给这些封锁线的据点，必然会有运输队定期往来。”
他在图上画出一条蜿蜒的线，并在某个点重重一顿。
“这里，鬼见愁峡谷，地势险要，道路狭窄，是我们伏击的绝佳地点！我们要做的，不是去攻打坚固的据点，而是像猎人一样，耐心等待，挑选最肥美、也最容易得手的猎物——敌人的运输队！”
他扔掉树枝，看向刘宗敏，眼神灼灼：“宗敏，你敢不敢带几个最精锐的弟兄，前出侦察，摸清官兵运输队的规律、人数和护卫力量？一旦时机成熟，我们就集中全力，干他一票！既夺取我们急需的粮食物资，又能打击官兵气焰，还不会暴露我们的核心位置！”
这一番话，先是驳斥，再是描绘蓝图，最后给出一个具体、可行且符合刘宗敏胃口的作战任务，层层递进，将刘宗敏的思维不由自主地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打埋伏，劫粮草，这活儿他熟啊！而且目标明确，风险相对可控，还能缴获实实在在的东西！
刘宗敏脸上的怒气和不屑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手般的专注和兴奋。他盯着李自成画的简易地图，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瓮声瓮气地问：“鬼见愁？你确定那里能伏击？”
“我确定。”李自成笃定道，“那里地势我……略有印象（其实是结合了小石头的描述和现代地理知识判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要我们计划周密，行动迅速，打掉一支小规模的运输队，问题不大。”
刘宗敏眼中凶光一闪，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好！这个活儿，我接了！老子这就带人去摸摸底！”
他之前的质疑和怒火，似乎瞬间被这个更具挑战性和诱惑力的任务所取代。他转身就要去点人。
“等等！”李自成叫住他，“侦察为主，切忌打草惊蛇！我要的是准确的情报，不是一时的痛快。若遇小股敌人，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务必全歼，不留活口！”
“啰嗦！老子省得！”刘宗敏不耐烦地摆摆手，但脚步却停了下来，显然把话听进去了。他点了李狗娃（伤势较轻且熟悉后山）和另外两个身手矫健的老兵，西人带上仅存的几件像样的武器和少量炒面，迅速离开了破庙，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庙内再次安静下来。
但这一次的安静，与之前死寂的绝望截然不同。士兵们看着李自成，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们看到了闯将驳斥刘爷的强硬，也听到了他描绘的那番“根基”蓝图，更看到了他转眼间就给暴躁的刘爷找到了合适的用武之地。
这种强硬、远见与手段的结合，是他们从未在李自成身上看到过的。
田见秀走到李自成身边，低声道：“闯将，宗敏他……”
“无妨。”李自成摆了摆手，“宗敏是猛将，要用在刀刃上。让他去侦察，既能发挥其长，也能让他冷静一下，亲眼看看山外的形势。”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田兄，待桂英和宗敏带回消息，我们就要动起来了。在这之前，有件事，必须立刻做。”
“何事？”田见秀问道。
李自成目光扫过庙内或坐或卧的士兵，沉声道：“立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们现在人少，更是要拧成一股绳。我欲草拟几条军规，严肃纪律，你看如何？”
田见秀精神一振，他早就对军纪涣散的问题忧心忡忡，立刻赞同：“正当如此！只是……恐怕有些弟兄，一时难以习惯。”
“习惯，是养成的。”李自成语气坚定，“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法。这军规，就从今日，从现在开始！”
他感受到体内那股属于李弘的、属于现代管理者的灵魂在苏醒。他知道，要打造一支真正的军队，而不是流寇，纪律是基石中的基石。
而此刻，角落里的张驴儿，竟然又发出了比之前清晰一些的呻吟，甚至试图微微抬起头。老傅头惊喜地发现，他腿上的伤口，虽然依旧狰狞，但红肿的范围似乎在缩小，脓液也变成了较正常的淡黄色。
这个消息，如同给李自成的权威，又加上了一重坚实的砝码。
他看着庙外逐渐散去的雾气，心中暗道：“刘宗敏的质疑，只是第一关。接下来，整肃军纪，寻找食物，伏击运输队……每一步，都至关重要。”
他仿佛己经看到，在这商洛山的深处，一股新的力量，正在痛苦与挣扎中，悄然孕育。
(http://www.220book.com/book/XLXD/)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