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还未亮，马厩旁的舍人居所便己喧闹起来。
赵三破天荒地没有大声叫骂，而是亲自端了一盆温水和一块干净的麻布，小心翼翼地放到嫪毐的床头。
“毐……毐哥，”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您醒了？先擦把脸。早饭我己经给您备下了，是新出锅的粟米粥，还卧了个鸡蛋。”
同屋的舍人们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这还是那个仗着管事表兄作威作福的赵三吗？怎么对这个邯郸来的穷小子如此恭敬？
嫪毐缓缓睁开眼，眼神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能洞穿人心，让赵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有心了。”嫪毐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便自顾自地起身洗漱。他并没有碰那碗加了料的粟米粥，只是拿了两个干硬的麦饼，就着清水咽下。前世在宫中沉浮，他早己学会，永远不要相信突如其来的善意。
赵三的转变，让嫪毐在舍人中的地位变得微妙起来。众人虽不知内情，却也看得出这个看似阴柔的青年绝非善类，平日里的欺辱和嘲讽顿时收敛了许多。
嫪毐乐得清静。他很清楚，这点小恩小惠、狐假虎威式的敬畏，毫无意义。他需要的，是一个能让他真正站到棋盘前的机会。
他不再像其他舍人一样，终日浑浑噩噩，或是在演武场虚耗力气，或是聚在一起赌钱说浑话。他开始默默地观察，观察相邦府这座庞大机器的运转。舍人们的谈资，管事们的训话，仆役间的流言……在他那双经历了前世风雨的耳朵里，这些零碎的信息被自动筛选、拼接，逐渐勾勒出一幅清晰的权力图谱。
他很快就将目光锁定在了一个人身上——司空马。
此人是吕不韦的亲信，也是将他从邯郸带来的“伯乐”。前世，司空马只把他当成一件献给太后的“奇货”，用完即弃。但嫪毐也记得，此人虽然为人刻薄，却对相邦吕不韦忠心耿耿，且极有识人之明。
要想入吕不韦的眼，必先过司空马这一关。
机会很快就来了。
这日午后，嫪毐正在府中的藏书室打扫。相邦府的藏书何其珍贵，寻常舍人根本无权进入，但赵三为了讨好他，特地给他安排了这个清闲的美差。
他正擦拭着一排竹简，门外便传来了司空马和另一位管事的谈话声。
“……相邦大人为此事颇为烦忧，”那管事的声音压得很低，“郑货、王诘、李昭三人，皆为一时之选，又都背景深厚，委任谁为新设的‘盐铁司’主事，实在难以决断。”
司空马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是啊。郑货精于算计，但为人贪鄙；王诘长于统筹，却性情刚愎；李昭八面玲珑，可做事总欠一分魄力。此事关乎相邦未来在朝中的财权根基，一步都不能走错。”
两人渐行渐远，声音也模糊下去。
嫪毐擦拭竹简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盐铁司！他当然记得这件事！这是吕不韦为了将秦国的盐铁贸易牢牢抓在手中，效仿管仲之策，准备向秦王进言设立的新部门。而这第一任主事的人选，更是重中之重。
前世，吕不韦最终选择了郑货。结果此人上任不到两年，便因贪腐太过，中饱私囊，几乎动摇了整个盐铁司的根基，让吕不韦大失颜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此事压下。王诘则在之后的一次外派任务中，因刚愎自用，致使整个商队全军覆没。而那个看似无能的李昭，却在数年后投靠了嬴政，成了吕不韦倒台时，反戈一击的众多推手之一。
这三个人，没一个可用！一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在嫪毐的脑海中闪过。
机会来了！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打扫，心中却己有了计较。
傍晚时分，司空马独自一人经过庭院，面带愁容，显然还在为盐铁司主事的人选而烦心。
“司空大人。”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旁边的假山后传来。
司空马循声望去，只见嫪毐正站在那里，对他躬身行礼。
“是你？”司空马皱了皱眉，对这个自己带回来的“巨物”有些印象，“不好好待着，在此处作甚？”
“小子在此，是专为大人解忧而来。”嫪毐不卑不亢地说道。
“解忧？哼，”司空马嗤笑一声，“你有何能，敢出此狂言？”
嫪毐抬起头，首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开口：“大人可是在为盐铁司主事人选，于郑、王、李三人之间，举棋不定？”
司空马脸上的讥讽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与警惕：“你……你是如何得知的？”此事乃府中机密，这小子一个底层舍人，如何能够知晓？
“大人不必惊慌。府中没有不透风的墙。”嫪毐的语气依旧平静，“小子想说的是，这三人，皆不可用。”
“放肆！”司空马勃然大怒，“你一个市井无赖，懂什么国之大事！竟敢妄议相邦的决策！”
面对他的怒火，嫪毐不退反进，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铁钉般砸进司空马的心里。
“郑货如硕鼠，用之，则国库必遭其蛀空。”
“王诘如蛮牛，用之，则车毁人亡只在旦夕。”
“李昭如毒蛇，看似无害，却总在最关键时反噬其主。”
司空马怔住了。嫪毐的这番评价，可谓一针见血，与他心中对三人的隐忧竟不谋而合！但他仍不相信，这是一个普通舍人能有的见识。
“一派胡言！你可有证据？”
“证据就在未来，小子不敢预言，只敢说三个‘或未可知’。”嫪毐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超越年龄的沧桑与洞察，“大人且看，不出十日，郑货必因钱财之事，与家中妻弟反目；王诘下月押送的那批蜀锦，或将因其独断而误了期限；至于李昭……大人只需派人盯住他与宫中宦官的往来，便知分晓。”
说完，他再次躬身一礼：“小子言尽于此，不敢再扰大人清思。”随后，他便转身退入假山后的阴影中，悄然离去。
司空马独自站在庭院中，晚风吹过，让他感到一丝寒意。他看着嫪毐消失的方向，眼神变幻不定。
一个疯子？还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奇才？
他本想将此等狂悖之言付之一笑，但那三句如同谶语般的断言，却像魔咒一样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来人！”他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派人去，给我盯紧了郑货、王诘，还有李昭！”
不过五日，第一个消息传来：郑货的妻弟在赌场欠下巨额赌债，郑货拒绝替其偿还，两人在家中大打出手，闹得人尽皆知。
司空马心中一惊。
又过了数日，第二个消息传来：李昭被发现与宫中一名负责采买的宦官私下见面，言辞暧昧，似有交易。
司空马的后背渗出了冷汗。
他己经不需要再等王诘的消息了。他看着手中密探的报告，只觉得那个名叫嫪毐的青年，形象变得无比神秘和高大。
他立刻将此事禀报给了吕不韦。
吕不韦听完，久久不语，只是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这个嫪毐，有点意思。带他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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