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咸阳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沉入一片静谧。唯有相邦吕不韦的府邸，依旧灯火通明，如同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于沉睡中仍散发着令人敬畏的气息。
嫪毐立于庭院一角，身形隐于一株桂树的阴影下。自那日对司空马“预言”之后，他在相邦府的境遇己然天翻地覆。他不再是那个拥挤在后院大通铺，食不果腹的普通门客，而是被“请”入了前院一处僻静的独立小院。名义上是养病，实则是隔离观察。
每日里，珍馐佳肴，绫罗绸缎，皆有专人奉上。府中的下人看他的眼神，也从鄙夷变成了敬畏与好奇。他们都在猜测，这个容貌俊美的年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得相邦如此青睐。
但嫪毐心中清醒如镜。这一切不过是浮于表面的恩宠，吕不韦赐予他的，是一个更大、更华美的笼子。他如同一件待价而沽的奇货，正在被那个天下间最精明的商人仔细估量着价值。他需要的，不是被动等待，而是主动展示自己的价值——一种超越皮相的，足以让吕不韦都为之侧目的价值。
“足下深夜不寐，是在观星么？”一个清朗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嫪毐心中一凛，却没有回头。这声音他识得，是李斯。那个在前世辅佐嬴政，一手缔造大秦法网，最终却也死于赵高之手的法家干才。此刻，他不过是吕不韦三千门客中，尚不得志的一员。
“星辰高远，非我所能及。”嫪毐缓缓转身，目光平静地落在李斯身上。月光下，李斯一袭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面容清瘦，双眸却亮得惊人，仿佛藏着一团亟待喷薄的火焰。“我观的，是这府中的老鼠。”
李斯微微一怔，顺着嫪毐的目光看去，只见墙角阴暗处，几只硕鼠正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他不禁失笑：“府中鼠患，确是恼人。然足下有此闲情，倒是出人意料。”
“非也。”嫪毐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莫测的笑意，“鼠与鼠，亦有不同。居于茅厕之鼠，食不洁之物，终日惶惶，畏人犬之惊。而居于太仓之鼠，食官府之粟，盘踞高阁，无人敢扰。敢问先生，此二者，其别安在？”
李斯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那双明亮的眸子死死盯住嫪毐，犹如鹰隼发现了猎物。这番“厕鼠仓鼠”之论，正是他郁结于心，尚未与人言的感慨！他自楚国上蔡而来，投奔相邦门下，本欲凭借一身才学博取功名，奈何门客三千，他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与那厕中之鼠何异？
“足下……何出此言？”李斯的声音己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曾于市井听闻，上蔡有位奇才，能辨鼠之贵贱，却不辨人之高低，故困于浅滩。”嫪毐的话语如同一根尖针，精准地刺入李斯内心最隐秘的痛处。“李斯先生，你我皆是这相邦府中的食客，看似锦衣玉食，实则与那仰人鼻息的厕鼠，又有何分别？”
李斯浑身剧震，如遭雷击。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这番感悟，眼前这个神秘的青年，是如何窥破他心事的？
“你想做什么？”李斯压低了声音，话语中充满了警惕。
“我想做仓中之鼠。”嫪毐一字一顿，眼中迸发出与他阴柔外表截然不同的野心光芒，“而且，我还要做那掌管粮仓的人。先生才高八斗，难道甘心一辈子与厕中之鼠为伍？”
言罢，嫪毐不再看他，转身返回自己的院落，只留给李斯一个孤峭的背影和一颗被彻底搅乱的心。
数日后，作者“文字流影”推荐阅读《窃秦》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吕不韦在书房召见了嫪毐。
“你的伤，可好些了？”吕不韦端坐案后，手中把玩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璧，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劳相邦挂怀，己无大碍。”嫪毐躬身答道，姿态谦卑，目光却不闪不避地迎上吕不韦的审视。
“嗯。”吕不韦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话锋一转，“听闻你前几日，对李斯说了一番‘仓鼠’之论？”
嫪毐心中了然，李斯果然将此事告知了吕不韦。这既是李斯的试探，也是他的自保。
“一时戏言，让相邦见笑了。”
“戏言？”吕不韦冷笑一声，将玉璧重重拍在案上，“好一个戏言！本相倒是想听听，你这颗想做‘仓中鼠’的脑袋里，除了这些阴诡之论，还装着些什么？”
考验来了。嫪毐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毐不敢妄言。只是近日夜观天象，又闻西鄙传言，心有所感。”他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陇西之地，恐有小患。”
“陇西？”吕不韦眉头一皱。陇西是秦国西陲重地，与羌人接壤，时有摩擦，但近期并无大事奏报。
“非战事之患，乃民心之忧。”嫪毐缓缓道来，“今岁陇西天旱，民众多有怨言。若此时有羌人部落受奸人挑唆，以小利诱之，袭扰边境村落，虽不至动摇国本，却足以令朝堂烦忧，更会损及相邦清誉。”
这番话，是嫪毐根据前世记忆的碎片拼凑而成。他记得就在这个时间点，确实发生过一次规模不大的羌人骚乱，起因正是因为旱灾和当地小吏的贪腐。当时朝中并未重视，以致事态略有扩大，虽最终平定，却也让吕不韦的政敌抓住了把柄，小小地参了他一本。
吕不韦眯起了眼睛，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嫪毐看穿：“危言耸听！边鄙之事，皆有郡守府与国尉府处置，何须你来饶舌？”
“相邦明鉴。”嫪毐不卑不亢，“此事可为相邦之忧，亦可为相邦之功。只需遣一能吏，携钱粮先行安抚，再晓以利害，申明秦法威严。则乱未起而先平，非但无过，反为大功。此举更能彰显相邦爱民如子，明察秋毫之德。”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吕不韦久久不语，只是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人的心上。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或许真的小看了他。此人不仅有胆识，有野心，更有这份洞察先机、化危为机的诡谲智计。这绝非一个普通的市井无赖所能拥有。
“好，很好。”半晌，吕不韦缓缓开口，脸上看不出喜怒，“本相就信你一次。若事不成，你该知道后果。”
“若事成，毐亦有一请。”嫪毐顺势说道。
“说。”
“请相邦……送我入宫。”
嫪毐抬起头，目光灼灼，首视着这位权倾朝野的秦国相邦。他知道，从他说出这句话开始，他的人生，将彻底滑向一条与前世截然不同，却也更加波谲云诡的轨道。
吕不韦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他终于明白，这只“仓中之鼠”想要的，是整个大秦的粮仓。
而他，需要这样一枚能深入权力核心，替他办一些他自己不便出面之事的新棋子。
“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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