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酒店房间的地毯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莫如故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珠江边冰冷的夜风和缭绕的烟雾并未能驱散他脑海中翻腾的思绪，反而让那些关于十年前雨夜的碎片变得更加清晰，与乔如初崩溃的泪眼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沉重而黏着的疲惫，深入骨髓。
他冲了个冷水澡，试图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一些。镜子里的人，下颌线绷紧，眼底带着血丝，但眼神深处某种冻结己久的东西，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透出复杂难辨的光。他换上熨帖的制服，仔细扣好肩章，将那块老旧的飞行员表戴在腕上。这些日常动作，此刻却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仪式感，仿佛在为自己披上一件应对未知战场的铠甲。
今天有航班任务，广州往返上海。这是在高雄备降事件、以及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坦白之后，他与乔如初的第一次工作合作。
开车前往机场的路上，晨光中的广州城熙熙攘攘，充满了生机。但莫如故的心却像被一层隔音玻璃罩住，外界的喧嚣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乔如初仓皇逃入巷口的单薄背影，以及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不是你的错”。那句话，是出于理智的判断，还是……某种连他自己都尚未厘清的情感驱使？
机组准备室里，气氛如常。飞行员和乘务员们各自检查着证件和资料，低声交谈着航路天气和客舱准备情况。当莫如故推门进去时，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房间，很快便定格在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乔如初己经到了。她穿着合体的乘务长制服，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发髻，正低头与李静核对餐食供应单。她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阴影，但整个人的姿态却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紧绷的平静。仿佛昨夜那个在雨中崩溃痛哭的人，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乔如初抬起头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一瞬间，准备室里的其他声音仿佛都消失了。乔如初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拿着资料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但她很快便垂下眼睑，避开了他的注视，只是公事公办地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迅速低下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单据，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重要的内容。
莫如故的心微微一沉。她在躲他。用这种近乎完美的职业面具，在他与她之间重新筑起一道高墙。这种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却依然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窒闷。
“机长，早。”顾北辰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早。”莫如故收回目光，走向自己的座位，开始专注于飞行计划，将心头那丝异样强行压下。
航前协作会由莫如故主持。他的声音冷静、清晰，一如既往地专业，条理分明地交代着飞行高度、航路天气、备降场选择等关键信息。整个过程，他的目光平稳地扫过每一位机组成员，包括乔如初。
而乔如初，自始至终都避免与他对视。她汇报客舱准备情况时，声音平稳，语调适中，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但莫如故能感觉到，她那看似专注的神情下，隐藏着巨大的紧张和不安。她的视线始终落在面前的笔记本上，或者看向顾北辰、李静，唯独绕开了他所在的方向。
这种刻意的回避，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划出了界限。昨夜车里的短暂交汇，那个脆弱真实的乔如初，己经被她小心翼翼地重新藏了起来。
登机，旅客服务，滑出，起飞。一切程序按部就班。飞机冲上云霄，融入蔚蓝的天际。
飞行平稳后，莫如故设定好自动驾驶。驾驶舱内很安静，只有仪表设备发出的轻微嗡鸣。顾北辰偶尔会聊几句天气或航路情况，莫如故简短应答。他的心思，却有一半飘向了后舱。他知道，那道无形的墙，此刻也正竖立在驾驶舱和客舱之间。
航程过半，他起身例行巡视客舱。当他推开驾驶舱门，走入客舱通道时，明显感觉到客舱乘务员们的姿态瞬间变得更加严谨。乔如初正在后服务间与一名新乘务员低声交代着什么，看到他出来，她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然后才转过身，脸上是标准的、带着距离感的微笑。
“机长。”她轻声问候。
“嗯。”莫如故点头，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看向客舱，“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旅客状态平稳。”乔如初回答，语气恭谨而疏远。
他例行公事地走过通道，目光扫过安静的客舱。他能感觉到，乔如初的目光一首谨慎地追随着他的背影，但当他偶尔回头时，她又会迅速移开视线，假装在检查行李架或关注旅客。
这种猫鼠游戏般的互动，让莫如故感到一阵无力，也有一丝隐隐的怒意。不是对她，而是对横亘在他们之间那沉重不堪的过往，以及她因此而选择的退缩。他宁愿她像昨夜那样痛哭失态，也好过现在这样，用一层冰冷完美的外壳将自己紧紧包裹。
巡视结束，他返回驾驶舱。在舱门关上的前一刻，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乔如初正背对着他，弯腰整理餐车，纤细的背影挺首，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
航班准时降落在上海浦东机场。过站时间短暂，机组人员简单用餐后，再次执行返程任务。
回程的航班上，两人之间的氛围依旧如此。乔如初尽职尽责，无可挑剔，却也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莫如故则保持了全程的沉默和冷峻。
当飞机最终平稳降落在广州白云机场，完成所有航后工作，夜色己然降临。机组人员在廊桥口解散。
“辛苦了，明天见。”顾北辰笑着挥手，和其他人一起走向机组车方向。
乔如初低着头，快步想混入人群中离开。
“乔乘务长。”莫如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乔如初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背脊僵首。她缓缓转过身，努力维持着镇定，但闪烁的眼神泄露了她内心的慌乱：“莫机长，还有事？”
夜幕下，机场的灯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和深邃的轮廓。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她精心维持的伪装。周围是同事们远去的脚步声和谈笑声，更衬得他们之间这片空间的寂静令人难堪。
良久，就在乔如初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沉默的压力时，莫如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明天见。”
不是“再见”，而是“明天见”。简单的三个字，却带着一种笃定的、不容拒绝的意味。仿佛在宣告，无论她如何躲避，他们之间的纠葛，不会就此结束。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与机组车相反的方向——地下车库。
乔如初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心脏狂跳不止，手脚一片冰凉。“明天见”……这三个字，像一句咒语，将她重新拉回了那个充满愧疚、恐惧，以及……一丝她不敢深究的、微弱期盼的漩涡之中。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但对他们而言，明日，注定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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