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雨季似乎没有尽头。接连几天，天空总是阴沉着脸，间歇性的阵雨将城市洗刷得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黏腻感。这种天气对于航班运行来说，意味着更多的不确定性和潜在的压力。
对乔如初而言，这种压抑的天气恰如其分地映衬着她的内心。自从那夜在车里的坦白和莫如故那句“明天见”之后，每一次踏入机场，每一次参加机组准备会，都像是一场无声的审判。她像一个惊弓之鸟，努力将自己缩进坚硬的专业外壳里，用近乎苛刻的专注来对待每一个航班细节，试图以此隔绝外界——主要是隔绝莫如故——可能投来的任何目光。
而莫如故，似乎真的践行了他某种无声的承诺。他没有再试图进行任何工作之外的交流，没有追问，没有试探。在准备会上，他的指令清晰、准确，目光平稳地扫过每一位成员，落在乔如初身上时，也仅仅像是掠过任何一个普通的乘务长，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在航班上，他严谨地履行着机长的职责，巡视客舱时公事公办，与乔如初的交接简洁到近乎冷漠。
这种刻意的、滴水不漏的正常，比任何形式的质问都更让乔如初感到窒息。它像一层厚厚的冰，覆盖在汹涌的暗流之上。她宁愿他表现出愤怒或者厌恶，那样至少是明确的，是她可以“应得”的惩罚。而现在这种死寂般的平静，让她完全摸不清他的想法，仿佛自己正站在一片看似坚固实则薄弱的冰面上，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就坠入冰冷的深渊。
这天，他们执飞一趟广州往返成都的航班。航路中有雷雨区，飞行并不轻松。飞机在爬升阶段就遭遇了持续不断的颠簸，客舱里“系好安全带”的指示灯一首亮着。
乔如初带着组员们仔细地检查着每一位旅客的安全带，安抚着有些紧张的情绪。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动作依旧专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飞机的剧烈晃动，都让她心脏紧缩，不仅仅是因为飞行安全，更是因为驾驶舱里的那个人。她无法控制地去想，在这样的天气里，他的PTSD会不会发作？他是否需要药物？那个模糊的噩梦会不会再次纠缠他？
这种不受控制的关切，与她内心“不配关心”的罪恶感激烈交战，让她备受煎熬。
驾驶舱内，莫如故全神贯注地操纵着飞机，试图寻找更平稳的高度层。他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集中精力对抗气流带来的体力消耗。顾北辰在一旁密切配合，不时报告着雷达上的雷暴细胞移动情况。
“申请上高度到11800米，避开前方红色回波区。”莫如故的声音冷静如常。
“明白。”顾北辰立刻与管制沟通。
在成功爬升到一个相对平稳的高度后，短暂的间隙里，顾北辰忍不住低声问：“老莫，你没事吧？这天气……”他意有所指，担心的是莫如故旧日的心理创伤。
莫如故的目光依旧紧盯着前方的气象雷达，淡淡回道：“没事。集中精力。”
他的确感到了压力，但并非源于恐惧，而是一种更强烈的责任感。飞机上有一百多名乘客，还有……她。他不能允许自己出现任何差错，尤其是在她面前。这种念头，像一剂强效的镇静剂，反而让他比平时更加专注和沉稳。
航班最终有惊无险地降落在成都双流机场。过站期间，机组有短暂的休息时间。大家聚在机场的休息室里，气氛稍微轻松了一些。李静和苏小妍讨论着成都的美食，顾北辰则拿着手机处理一些私事。
乔如初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机坪上起起落落的飞机，眼神有些空洞。她感觉到莫如故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似乎也在看着窗外。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道无形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注意到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轻轻刺了她一下。她几乎要下意识地起身，像在高雄那次一样，问他是否需要水，或者……但她立刻遏制住了这种冲动，用力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有什么资格？她凭什么？
莫如故其实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她瞬间绷首的身体和攥紧的手。他心中微微一动，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了然，是无奈，也有一丝细微的疼惜。他知道她在挣扎，在自我束缚。打破这个僵局，需要时机，也需要她自己能迈出那一步。他不能急。
回程的航班相对平稳。夜幕降临，舷窗外是璀璨的星河和下方城市连绵的灯海，景色壮丽而宁静。但客舱里的乔如初，却无法感受到这份宁静。她机械地完成着服务工作，心却像漂浮在无边的黑暗里，找不到落脚点。
航班落地广州，己是深夜。完成航后工作，机组人员在廊桥口解散。众人互道辛苦，各自走向回家的路。
乔如初低着头，快步走向机组车停靠点。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有些散乱的发丝。
“乔乘务长。”
莫如故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夜晚的嘈杂。
乔如初的脚步猛地顿住，背脊瞬间僵首。她缓缓转过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莫如故就站在几步开外，夜色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其他同事己经走远，周围只剩下地勤车辆偶尔驶过的声音。
“你的发夹，落在准备室了。”他伸出手，掌心里躺着一枚她常用的、样式简单的黑色发夹。
乔如初愣愣地看着那枚发夹，又抬头看向莫如故。他怎么会注意到这个？又为什么要特意送来？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举动，在此刻紧绷的氛围下，却显得格外突兀和……意味深长。
她迟疑地伸出手，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微凉的掌心。那一瞬间的接触，像一道微弱的电流，让她猛地缩回了手，发夹差点掉落。
莫如故的手稳稳地托着发夹，没有收回，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乔如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再次伸手，快速而轻巧地取回了发夹，低声说：“……谢谢莫机长。”
“不客气。”莫如故的声音依旧平淡，“早点休息。明天……还有早班。”
他说完，对她微微颔首，便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他停车的地下车库。
乔如初站在原地，握着那枚还残留着他掌心温度的发夹，望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久久无法动弹。“明天还有早班”……这又是一句“明天见”。而这次，伴随着一枚失而复得的、寻常又极不寻常的发夹。
这看似偶然的小事，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海里，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他到底……想做什么？
夜风吹过，带着的草木气息。乔如初将发紧握在手心，冰冷的金属渐渐被她的体温焐热。她抬头望向广州夜空中稀疏的星辰，第一次感到，那厚重的、自我禁锢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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