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州的消息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糟。
杜承彦回到府中时，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脱下沾着风尘的官服，一言不发地坐在长孙瑾对面。卧房内，杜念唐在摇篮里安睡，均匀的呼吸声是这压抑气氛中唯一的暖色。
“韦家的人把持了县衙，派下去的吏员连村口都进不去。”杜承彦的声音低沉而疲惫，“他们散布谣言，说朝廷要清查户籍是为了加征重税，把百姓都吓坏了。我们的官员，现在被围在驿馆里，寸步难行。”
长孙瑾的心沉了下去。她预料到了阻力，却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迅速，如此肆无忌惮。这己经不是简单的阳奉阴违，而是公然的对抗。
“看来，光有陛下的旨意还不够。”她缓缓开口，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们以为，只要把水搅浑，让新政推行不下去，我们就会投鼠忌器。”
“那现在怎么办？要不要请陛下下旨，派兵……”杜承彦的话未说完，便被自己否定了。为了户籍清查派兵镇压地方豪强，只会让事情闹得更大，让新政彻底失去民心。
就在两人一筹莫展之际，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声音都在发抖：
“不好了！中书令大人！杜尚书！关中……关中八百里加急！蝗灾！天降蝗灾了！”
“轰”的一声，仿佛一道惊雷在长孙瑾脑中炸响。
她猛地站起身，一把夺过太监手中的紧急奏报。明黄色的卷轴上，墨迹淋漓，字迹因书写者的极度恐慌而扭曲变形：“飞蝗蔽日，所过之处，禾苗尽绝，赤地千里……京畿附近数县，灾情尤甚……”
杜承彦也凑了过来，看着奏报上的内容，脸色瞬间变得和那小太监一样惨白。蝗灾，对于以农为本的大唐而言，不亚于灭顶之灾。更何况，这场蝗灾，恰好发生在新政推行、国库本就不甚充裕的节骨眼上。
“立刻召集户部、兵部、工部尚书到政务堂议事！”长孙瑾的反应快得惊人，她瞬间从户籍清查的挫败感中抽离出来，进入了应对危机的状态，“不，首接去太极殿，请陛下立刻召开朝会！”
然而，当她转身准备更衣时，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她的思绪。
“承彦，”她转过头，眼神亮得吓人，“你说……蝗虫，能吃吗？”
杜承彦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吃……吃蝗虫？瑾儿，你……”
“我不是开玩笑。”长孙瑾的眼神异常严肃，“我曾在杂记中看过，蝗虫富含养分，某些地方甚至将其视为佳肴。它们啃食禾苗，本身就是将草木的精华聚集于体内。既然牛羊可以吃，为什么蝗虫不可以？”
这个想法太过惊世骇俗，杜承彦一时间竟无法反驳。他只觉得荒谬，但看着妻子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他又强迫自己去思考这个可能性。
“可是……百姓们会接受吗？这……这有违常理啊。”
“饿到极致，便没有常理可言。”长孙瑾的声音冷了下来，“与其让百姓易子而食，为何不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选择？”
她没有再与杜承彦争辩，而是立刻传唤了府里的厨娘。半个时辰后，一盘金黄酥脆的“炸蚂蚱”被端了上来。那是厨娘按照长孙瑾的指示，用最新鲜的蝗虫，去翅去足，以滚油灼炸，再撒上细盐制成的。
长孙瑾面不改色地夹起一只，在杜承彦和一众丫鬟仆妇惊恐的目光中，放入口中。
“咔嚓。”
清脆的咀嚼声在寂静的厅堂里响起。她细细品味着，那味道，竟有些像油炸的河虾，带着独特的焦香。
“很香，也很脆。”她看着目瞪口呆的杜承彦，平静地说道，“营养丰富，易于果腹，且易于晒干储存。传令下去，让技艺局立刻研究如何大规模处理和腌制蝗虫。同时，以工代赈，官府收购百姓捕杀的蝗虫，一斤换三升米。”
太极殿上，当长孙瑾将这个“食蝗之策”提出时，整个朝堂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反对声。
“荒唐！荒唐至极！”礼部尚书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长孙瑾厉声呵斥，“蝗灾乃上天示警，陛下理应斋戒沐浴，祭天祈福！中书令大人非但不思悔改，反而提出此等逆天之举，是要让我大唐万民与禽兽无异吗？此乃妖言惑众！”
“附议！食蝗有违人伦，必遭天谴！”
“万万不可！此例一开，成何体统！”
李治坐在龙椅上，脸色也是一阵青一阵白。他虽信任长孙瑾，但面对满朝文武的激烈反对和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也难免心生疑虑。
长孙瑾却依旧镇定。她等殿内的议论声稍歇，才上前一步，朗声道：“诸位大人，请问，是让百姓活下来‘逆天’，还是让百姓活活饿死‘顺天’？上天降下蝗灾，是考验我君臣，是要我等坐视子民饿殍遍野，还是要我等想方设法，渡过难关？”
她的话掷地有声，让那些叫嚣的官员一时语塞。
“况且，”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内侍，“此乃臣亲手所制，用油炸过的蝗虫。其味鲜美，营养丰富。臣愿以性命担保，食蝗无害，更能救命！若陛下不信，可命太医查验。若此法能救关中百万灾民，臣一人承担所有‘逆天’的罪责！”
看着那瓶中金黄的“炸虫”，又看看阶下眼神决绝的长孙瑾，李治的心被狠狠地触动了。他想起了贞观年间，父皇带领群臣共渡难关的种种。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拍龙椅扶手：
“准奏！就依中书令所言！立刻推行‘食蝗之策’与‘以工代赈’！若有阻挠者，与叛逆同罪！”
圣旨一下，关中各地迅速行动起来。起初，百姓们面对这“会飞的粮食”充满了恐惧和抗拒。但当官府的米实实在在地还到他们手中，当他们尝过第一口酥脆的蝗虫后，绝望的眼神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一时间，关中大地出现了一幅奇特的景象：天上是遮天蔽日的蝗群，地上是无数挥舞着扫帚、布巾的百姓。他们不再是被动等待救援的灾民，而是为自己的生存而战的战士。捕杀的蝗虫被源源不断地送往官府设立的收购点，换回救命的粮食，而大量的蝗虫被腌渍、晒干，运往军中，竟大大缓解了军粮的压力。
半个月后，当长孙瑾站在政务堂的地图前，看着上面代表蝗灾深浅的红色标记一天天变淡时，她紧绷了半个多月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
然而，她的目光，却落在了地图的另一角。她指着华州、同州等几个被标记为“重灾区”的县，对身边的杜承彦沉声说道：“不对劲。”
“怎么了？”杜承彦问道。
“你看，”长孙瑾的指尖划过地图，“这些地方，恰好是之前清查户籍阻力最大的几个州县。而且，我刚刚收到密报，这些地方的粮仓，在蝗灾来临之前，就莫名地‘失火’或者‘遭窃’，存粮十不存一。现在，他们上报的灾情，比别处严重了三倍不止，索要的救灾粮食，也是最多的。”
杜承彦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
长孙瑾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这不是天灾。”她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人祸。有人在利用这场蝗灾，向我们发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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