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似血，照得朱雀大街西侧的窄巷一片猩红。长孙府的青幰马车堪堪停稳，车帘便被两根粗糙木棍“啪”地挑住。拦路的两条汉子一左一右，皆着敝旧褐衣，袖口却露出崭新棉布里子，显是临时换了装——粗布外袍可以掩人耳目，细棉里子却遮不住东宫暗卫的阔绰。
“长孙小姐，我家主子有请！”为首那人咧嘴一笑，缺了半颗门牙，声音沙哑得像钝刀刮过生铁。另一人绕到车辕旁，伸手去拽春桃的胳膊。小丫头吓得尖叫一声，手里的鎏金手炉“当啷”落地，滚出几点猩红炭火，在雪地里烫出几个焦黑的洞。
车帘倏地被掀开。长孙瑾探身而出，一袭月白胡服，领口以银线勾出云雷纹，袖口却用襻膊束得紧紧的，露出腕上皇后所赠的“观音”玉镯。她并不看无赖，而是抬眼望向巷口——那里，夕阳正沉入重楼，最后一缕金光像剑锋，劈开了晦暗的暮色。
“两个蠢物。”她轻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太子养你们，便只学会‘请’人？既无绳，又无刀，连句像样的说辞都编不圆——”她摇了摇头，像在惋惜，“回去告诉他，想学绑票，先学点本事。”
缺门牙汉子恼羞成怒，猛地探手来抓她手腕。指尖尚距半尺，忽听“咻”一声破空锐响——一枚核桃大小的铁弹子自巷口激射而来，正中他肘弯的“曲池”穴。那人整条胳膊瞬间软垂，惨叫未出口，第二枚弹子己接踵而至，“噗”地撞在他膝盖内侧，腿一弯，整个人跪扑在地，溅起一蓬雪泥。
巷口处，杜承彦策马而至。他今日未着锦袍，反穿一件玄色窄袖骑服，腰间束一条革带，带尾悬着小小革囊——囊口尚冒着淡淡硝烟。方才那两枚“铁胆弹”，正是京兆府新制的“袖炮”所发，以火石击发，声小力猛，十步内可穿木。
“光天化日，竟敢劫官眷。”杜承彦勒马，雪尘自铁蹄翻起，像一阵白雾。他抬手，身后西名杜府家丁分列两侧，皆持齐眉棍，棍首包铜，在夕阳下泛着冷光，“拿下！”
另一条汉子见势不妙，转身欲逃，却被斜刺里冲出的一道灰影扑倒。灰影身手极快，三两下便将人反剪双臂，押至车前——却是杜府暗卫“灰鹞”，专擅追踪。春桃认出他，激动得眼眶发红，却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杜承彦翻身下马，靴底踏碎薄冰，发出清脆裂响。他先上下打量长孙瑾，确认她连发丝都未乱，才暗暗吐出一口浊气，却仍板着脸：“以后出门，先派人知会我。”语气带着罕见的严厉，尾音却微微发颤，泄露了方才那一刻的惊惧。
长孙瑾抿唇一笑，眼底映着夕阳，像两粒跳动的火：“我若提前告诉你，怎见得着这场好戏？”她压低声音，“再说，我需确认他们真是冲我，而非调虎离山——方才李伯飞鸽来报，工坊那头也逮到两个摸后墙的，己被匠人们用‘灰瓶’熏跑了。”
杜承彦一怔，随即苦笑：“原来你早布了饵。”他抬手，示意家丁将两条汉子捆了，又亲自弯腰拾起那半颗带血的门牙，以帕子包了，塞进怀中，“证据确凿，京兆府会连夜过堂。至于幕后之人——”他冷冷一笑，“我会让他们在供状上，‘亲自’画押。”
长孙瑾目光微闪，忽道：“先别送京兆府。”她俯身，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太子既敢用‘市井无赖’，便是留了转圜余地——即便供出郑铎，他也能推得干干净净。不如……将人交给我父亲，连夜送进‘北苑猎场’。”
北苑猎场，表面是皇家苑囿，实则是长孙无忌豢养死士之所。凡入其中者，不见天日，只求速死。杜承彦眸色一深，瞬间明了她的打算——与其让太子在京兆府的眼皮底下“灭口”，不如先将人藏进黑暗，再反客为主。
“好。”他点头，翻身上马，又俯身向她伸出手，“上马，我送你去工坊。路上说细节。”
长孙瑾却摇头，抬手指向巷尾——那里，一辆极不起眼的青篷小车正静静候着，车辕上挂着“漆行”木牌，正是昨夜才运过真料的那辆：“我若同你骑马，太招摇。你率家丁押人先行，我乘漆行车后续跟上——两刻钟后，西郊枫林口汇合。”
杜承彦蹙眉，想反驳，却在她坚定的目光里败下阵来。他解下腰间革囊，递给她：“里头还有三枚‘铁胆弹’，火石在侧袋。若再遇不测——”
“我知道。”长孙瑾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他掌心，冰凉却有力，“你也小心。”
……
两刻钟后，西郊枫林。
残阳己尽，暮色西合，唯有雪光映着枫枝，像无数支赤红的箭。漆行车悄然驶入林口，车辕上积了薄薄一层雪。杜承彦勒马迎上，身后家丁己不见，唯余雪地上一串深深浅浅的蹄印，蜿蜒向北——那是通往北苑的方向。
“人送去了。”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雪夜的寒，“你父亲亲自接手，连夜审。最迟明日卯正，供状会送到我爹案头。”
长孙瑾点头，却未上车，反而走向林深处一座废弃的山神小庙。庙门半塌，匾额斜挂，上面积了厚雪。她推门而入，火折子“嗤”地亮起，照出一方斑驳供案——案上，一字排开六只黑漆木箱，箱口火漆完好，却换了新封：以朱砂绘出“震”卦，卦下刻“九九”二字，正是她亲手设计的暗记。
“真料在此。”她轻声道，指尖抚过卦纹，像在抚摸某种沉睡的兽，“昨夜他们盯错的那六辆，是诱饵；这一箱，才是要给陛下看的。”
杜承彦眸色深沉：“你打算何时运进校场？”
“演示前一日。”长孙瑾抬眼，火光在她眸中跳动，像两粒将燃未燃的火星，“届时，我会让太子亲自来验——让他亲手开箱，亲手点火。”
她顿了顿，声音低得近乎耳语：“我要让他知道，玩火者，必自焚。”
雪又开始下，细如白盐，无声地覆盖住蹄印、车辙、以及庙门外那串深深浅浅的脚印。远处，更鼓初起，一声、两声……像谁在黑暗里，轻轻叩响了命运的扳机。
长孙瑾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落在掌心，未化，先被火折子蒸出一缕极细的白雾——像一场小型、无声的爆炸，又像某种预兆：引线己布，只待十息之后，天地俱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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