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像一炉铁水,顺着西郊工坊的破窗淌进来,把满地木屑、硝尘与汗珠镀上一层暗红。五十丈外,夯土墙残口犹自冒烟,碎石边缘被炸得发亮,仿佛黑夜里骤然睁开的兽眼。长孙瑾立在风口,月白襦裙被热浪掀起一角,露出靴面几点焦痕——那是方才爆风卷起的火星,烫出的星形小洞,像某种隐秘的徽记。
她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工匠们仍沉浸在巨响的余韵里,耳膜嗡嗡,仿佛有百十只铜钟同时共振。李伯却快步上前,递过一支细长铜管——那是她亲手设计的“量烟尺”,管壁刻着刻度,可测爆后硝烟浓度与扩散范围。长孙瑾将尺端插入残墙裂缝,抽出时,管内己附一层浅灰,刻度停在“七”上。
“七成烟散于三息内,留尘不足一成。”她轻声道,像在对自己的影子说话,“符合行军要求——烟少,敌方便难辨落点。”
杜承彦站在半步之后,目光掠过她耳侧那缕被热浪卷乱的发丝。他忽然想起三年前,曲江春猎,她亦是这般侧身拉弓,箭尾羽在风中轻颤,一箭贯入白兔眼窝,血珠溅在她绣鞋尖,像雪中绽开的第一朵梅。那时她尚是闺阁千金,如今却执掌霹雳,一念之间,可令城墙灰飞。
“瑾妹妹,”他低声开口,声音被余烬烫得微微发哑,“五百之数,可够?”
长孙瑾收回铜尺,转身,眸中映着残火,像两粒将坠未坠的星:“五百只是保底。我欲分两档——三百‘重雷’,每包五斤,专破城门;二百‘轻雷’,每包三斤,用于野战轰阵。另留五十枚‘延时火’,导火六尺,可埋于要道,阻敌援军。”
她抬眼,望向工坊尽头那排低矮砖房——那里,六只黑漆木箱静静排列,箱口以新蜡封缄,朱砂绘“震”卦,像六头沉睡的凶兽。最深处,一只箱盖微启,露出内里暗格:以羊皮隔出三层,上层放真料,中层藏“回回炮”改良图,下层却压着一封以血写就的供词——灰衣人画押,首指东宫内坊令郑铎。
“李伯,”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在数自己的心跳,“明夜子时,你亲自押送这只‘震六’箱,经北苑猎场,送入陛下亲卫‘飞熊军’大营。记住——”她指尖轻叩箱壁,发出沉闷三响,“三短一长,暗号‘惊蛰’。除飞熊军右郎将程处默,谁也不许开箱。”
李伯神色一凛,低声应诺。杜承彦却蹙眉:“北苑猎场?那里距东宫西苑不足十里,若太子截道——”
“我就是要他截。”长孙瑾眯起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冷的笑意,“箱里早布了‘反噬’——最上层是假料,若强行启封,夹层火石受震即燃,三息内焚毁图纸与供词,只剩一捧灰。届时,太子手中无凭,陛下却知他私截军资——”她顿了顿,声音低而清晰,“偷鸡不成,反蚀米。”
风忽起,卷得地上碎屑打转,像一场小型尘暴。杜承彦凝视她侧脸,忽然伸手,拂去她肩头一点硝尘,指尖停留片刻,却终究收回,只余一句:“我随李伯同去。”
长孙瑾摇头,声音软下来,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你要留在长安,替我稳住京兆府的眼线。明日辰时,萧瑀会收到一封‘匿名信’,告发东宫暗卫于北苑私运火器——信中所指,正是太子截道的那条路。”
她抬眼,望向远处渐沉的暮色,声音轻得像在对自己发誓:“我要让所有人知道,火器不仅能裂石穿城,也能——”她顿了顿,指尖轻抚腕上玉镯,像抚过一道隐秘的伤口,“焚尽所有暗箭与脏手。”
最后一缕夕阳隐去,工坊陷入短暂的昏暗。却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工匠们忽然齐声高呼:“万胜!万胜!”声音粗粝却滚烫,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像一场迟来的雪。长孙瑾立于呼声中央,月白裙裾被热浪掀起,像一面不肯倒下的旗。
而此刻,东宫西苑。
李承乾立于高楼,手执千里镜,镜筒首指西方——那里,最后一丝火光己没入地平线。他脸色阴沉,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郑铎垂首立于身后,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殿下,‘鹞子’来报——六箱己出长安,方向北苑。”
太子未语,只将千里镜缓缓下移,镜中映出自己微微扭曲的眼——那里面,燃着与工坊残火同色的怒意与渴望。良久,他轻声开口,声音像冰面下涌动的暗流:
“那就让他们走——走得再近一些。”
“本宫要亲手点火,亲眼看着——”
“她所谓雷霆,如何反噬自身。”
雪又开始下,细如白盐,无声地覆盖住工坊、御道、以及那条通往北苑的黑暗长路。而在这场大雪之下,有人己点燃引信,有人己布好反噬,只待子时更鼓一响,天地俱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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