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招待所，晚饭时间。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微妙。
沙瑞金吃得很慢，动作斯文，但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对面，高育良放下筷子，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慢悠悠地开了口。
“瑞金书记，有件事，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他的姿态摆得很低，语气里满是“为了大局”的沉重。
沙瑞金眼皮都没抬。
“育良同志，但说无妨。”
“是关于京海的。”
高育良叹了口气，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中枢派来的工作组，雷厉风行，这是好事。”
“可这位姜正泽同志，工作方法……是不是有点太急躁了？”
他这话，说得极有水平。
先肯定，后转折。
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客观公正的位置上。
“哦？”
沙瑞金终于抬起头，看着他。
“怎么个急躁法？”
“您是不知道啊，他让省厅的人接管了市局的指挥权。”
“搞什么二十西小时不间断巡逻。”
高育良摇着头，言语间满是忧虑。
“现在整个京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晚上连个出来吃宵夜的人都没有了。”
“这哪里是扫黑除恶，这简首是把整个京海的正常社会秩序，都给一竿子打翻了！”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
他话锋一转，提到了一个关键人物。
“就说那个强盛集团的高启强。”
“人家现在是咱们汉东省有名的民营企业家。”
“慈善家，每年解决多少就业，纳多少税？”
“工作组一过去，就把人当成重点嫌疑对象，天天盯着，时时查着。”
高育良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愤慨。
“这么搞，让其他商人怎么想？”
“是不是以后在京海，做生意都要先自证清白？”
“人人自危啊，瑞金书记！”
“长此以往，京海的营商环境，还要不要了？”
一顶“破坏营商环境”的大帽子，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扣了下去。
沙瑞金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他可以容忍手段激烈，但他不能容忍经济发展受到影响。
“营商环境，是底线。”
沙瑞金缓缓开口，语气严肃。
“看来，是有必要提醒一下工作组的同志，要注意工作的方式方法了。”
高育良心中一喜，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
他趁热打铁。
“是啊，姜正泽同志毕竟还年轻，有干劲，有冲劲，这是优点。”
“但有时候，冲劲太足，就容易忽略掉一些复杂的情况，看不到全局。”
“年轻人嘛，可以理解，但不能放任。”
“京海的问题，盘根错节，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
“也不能指望一剂猛药就药到病除。”
这番话说得，既像是一个爱护后辈的长者。
、又像是一个深谋远虑的政治家。
沙瑞金沉默了。
他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没有立刻表态。
高育良也不催，静静地等着。
他知道，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生根发芽。
过了许久，沙瑞金才重新开口。
“这样吧，育良同志。”
“你说的这个情况，我会让人持续跟踪记录。”
“如果工作组的工作，真的对京海的正常发展造成了不可逆的负面影响……”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那这个工作组，我也不支持。”
高育良心里彻底松了口气。
成了。
……
从招待所出来，高育良坐上自己的车，没有立刻回家。
他靠在后座上，闭目沉思片刻，然后拿起了电话。
第一个，打给了祁同伟。
“同伟啊。”
“老师。”电话那头，祁同伟的声音永远那么恭敬。
“京海那边，风向可能要变了。”
高育良的语气不急不缓，透着一股掌控全局的自信。
“你给赵立冬透个气，让他稳住，不要自乱阵脚。”
“那个姓姜的小子，蹦跶得太欢了，有人己经不满意了。”
“让他耐心等着，好戏，还在后头。”
祁同伟愣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老师口中的“有人”是谁。
只是他心里有些不舒服，老师这见风使舵的本事，真是……炉火纯青。
前几天还让他们静观其变，今天就主动出击了。
但他不敢表露分毫。
“是，老师，我马上就办。”
挂断电话，高育良揉了揉太阳穴，又拨出了第二个号码。
这次是打给汪立鸣的。
“立鸣啊，还在为京海的事情担心？”
电话一接通，高育良就先送上了一颗定心丸。
汪立鸣的声音果然充满了焦虑。
“育良书记，那个姜正泽，简首就是个疯子，油盐不进啊！”
“我们现在……很被动。”
“慌什么？”
高育良轻哼道。
“我问你，他抓的那些人，是不是都是些外围的小喽啰？”
“是……是的。”
“那不就结了？”
高育良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教训的意味。
“只要核心的东西没被他拿到，他抓再多的小鱼小虾，又有什么用？”
“暴风雨来的时候，躲进避风港才是最聪明的。”
“他越是这么搞，阵仗越大，就越说明他没找到真正的目标。”
“你和立冬，把屁股擦干净，安心看着就行了。”
汪立鸣那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育良书记。”
“谢谢您！”
高育良挂断电话，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姜正泽。
年轻人，还是太嫩了。
政治，可不是靠一腔热血就能玩得转的。
……
夜深了。
省委大楼，沙瑞金的办公室依旧灯火通明。
他没有看文件，也没有看书。
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幅巨大的汉东省地图前。
他的目光，像鹰隼一样，死死地钉在“京海市”那三个字上。
高育良的话，在他脑海里不断回响。
破坏营商环境？
年轻人，太急躁？
他信吗？
或许信了一部分。
但，他更信自己的判断。
高育良今天这番话，与其说是在汇报工作，不如说是在上眼药。
而且，上得很有技巧。
这恰恰说明，高育良，或者说他背后代表的“汉大帮”，在京海。
有他们想要掩盖的东西。
姜正泽的动作，打到他们的痛处了。
想到这里，沙瑞金的眼神，反而变得更加坚定。
他转过身，按下了桌上的内部通话按钮。
“肖柏，你进来一下。”
很快，秘书一处处长肖柏，一个戴着金丝眼镜。
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快步走了进来。
“书记，您找我。”
“你，马上通知京海市的赵立冬。”
沙瑞金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不带一丝情绪。
“让他明天上午，到省里来。”
“专题汇报一下，京海市近期的治安状况，以及社会经济发展情况。”
肖柏微微一怔，但立刻点头。
“是，我马上去办。”
看着肖柏离开的背影，沙瑞金重新将目光投向地图。
高育良想唱戏，可以。
赵立冬想当演员，也行。
但他沙瑞金，要亲自当这个导演。
他倒要看看，这个赵立冬，当着他的面，要怎么汇报。
……
京海。
赵立冬几乎是在睡梦中被电话吵醒的。
看到那个来自省委的陌生号码，他心里咯噔一下。
当他战战兢兢地接起。
听到电话那头自称是沙书记秘书肖柏时，他的心跳都快停了。
完了！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肯定是姜正泽那个王八蛋，又在沙书记面前告他的黑状了！
可当他听完肖柏传达的指示后，整个人都懵了。
沙书记……要他去省里……专题汇报工作？
汇报京海的治安和经济情况？
巨大的错愕之后，是一阵难以抑制的狂喜！
这算什么？
这简首就是天降甘霖啊！
他正愁怎么跟省里解释京海现在的“乱象”。
怎么把责任都推到工作组身上。
机会就来了！
还是沙瑞金书记亲自给的机会！
“好！好！好！”
赵立冬激动得语无伦次，对着电话连说了三个好字。
“请肖处长转告沙书记，我一定认真准备，明天准时到！”
挂断电话，赵立冬再无半点睡意。
他从床上猛地坐起，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狰狞。
沙书记亲自过问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沙书记也对工作组的胡搞瞎搞不满了！
他这是要亲自介入，要敲打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姜正泽了！
我的机会来了！
赵立冬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大脑飞速运转。
明天，他一定要好好“汇报”。
他要把姜正泽描述成一个刚愎自用、破坏大局的莽夫。
要把工作组的行动。
说成是导致京海人心惶惶、经济停滞的罪魁祸首！
他要让沙书记彻底对姜正泽失望！
“姜正泽……”
赵立冬停下脚步，望着窗外的夜色，冷笑出声。
“你的死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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