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光未明。
宣政殿内却己是灯火通明，巨大的盘龙金柱在无数烛火的映照下，反射着沉甸甸的金光。文武百官依照品级垂手肃立，偌大的殿堂鸦雀无声，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官员们极力压抑的、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那高踞于九重台阶之上的御座，以及御座前垂下的一道薄薄珠帘。
珠帘之后，影影绰绰可见一个身着玄色龙袍的身影，姿态似乎有些异样地倚靠着，看不真切面容。
赵王与苏明远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昨宫未果，陛下只以“斟酌”二字搪塞，他们今日势必要借这“天象”之势，将沈依依那个祸害彻底按死！他们倒要看看，陛下还能如何维护！
“陛下临朝——”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划破寂静。
百官齐刷刷跪倒，山呼万岁。声浪在殿内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珠帘后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如常般传来“平身”的指令。
一种诡异的沉默在蔓延。跪着的官员们心头开始打鼓，忍不住偷偷抬眼窥视珠帘之后。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极其突兀的、压抑的啜泣声，从珠帘后传了出来。那声音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时高时低，在庄严肃穆的朝堂上显得格外刺耳。
百官皆是一愣。
赵政端坐在御座侧后方一架屏风旁的龙纹交椅上（这是他临时设的位置），面色平静无波，唯有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哭泣声渐渐变大，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嚎啕。
“呜呜……我的儿啊……我的皇儿啊……”珠帘后的身影开始剧烈地颤抖，宽大的龙袍袖子胡乱挥舞，拍打在御案上，发出“砰砰”的闷响。“你们还我的皇儿！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害死了我的皇儿！”
满朝文武目瞪口呆！
这……这唱的是哪一出？！陛下何时有过皇子？这声音……虽然刻意扭曲，但分明是个女声！而且这内容……
赵王脸色一沉，猛地看向苏明远，苏明远那总是古井无波的脸上，也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眉头紧紧锁起。
“妖孽！果然是妖孽作祟！”一位隶属于苏明远派系的御史立刻跳了出来，指着珠帘厉声喝道，“陛下！您听到了吗？此等疯癫呓语，污秽朝堂，正是天象示警的明证！请陛下即刻下令，诛杀沈氏！”
“请陛下诛杀妖孽！”立刻有几人附和。
然而，他们的声音还未落下，珠帘后的哭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尖利，仿佛夜枭啼鸣，充满了嘲讽与混乱，首笑得前仰后合，珠帘被带动着哗啦啦作响。
“诛杀？你们要诛杀谁？”笑声猛地一收，里面的疯狂意味却更浓，“朕是天子！是真龙！你们这些凡人，蝼蚁！也敢妄言诛杀真龙？哈哈哈哈！可笑！可笑至极！”
她猛地一拍御案，声音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朕看你们才像乱臣贼子！一个个黑气罩顶，印堂发黑！尤其是你！还有你！”
宽大的龙袍袖子猛地伸出珠帘，毫无征兆地指向了站在最前面的赵王和苏明远！
“你们两个！头顶的黑气最重！像两团墨汁！是不是你们克死了朕的皇儿？是不是你们想谋朝篡位？！”
哗——！
朝堂之上，瞬间一片哗然！
所有官员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指向当朝亲王和首辅的龙袍袖子！这疯言疯语，简首是石破天惊！
赵王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指着珠帘：“你……你胡言乱语！”
苏明远也是面色阴沉如水，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维持镇定，向屏风后的赵政躬身：“陛下！此等疯癫之人，身着龙袍，亵渎神器，污蔑亲王重臣，实乃人神共愤！臣恳请陛下……”
“闭嘴！”
珠帘后的“疯帝”根本不让他说完，抓起御案上的一本方玉镇纸就朝着苏明远的方向（并未真扔）作势欲砸！“朕还没说完！你这老匹夫，黑气都快把你吞了！还敢在朕面前叽叽歪歪！朕看你就不是个好东西！”
她又猛地转向之前跳出来的那个御史，声音忽又变得阴恻恻：“还有你，尖嘴猴腮，一看就是谗言媚上的小人！朕的江山，就是被你们这些蛀虫啃食的！”
她时而哭诉丧子之痛，时而狂笑自比真龙，时而指着重臣破口大骂，言辞颠三倒西，行为荒诞不羁，将一场庄严肃穆的朝会，彻底变成了一场混乱不堪的闹剧。
原本计划好的一切慷慨陈词，一切引经据典的逼宫，在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帝”面前，全都失去了着力点。你跟一个疯子讲道理？疯子只会用更疯狂的举动把你一起拖入泥潭！
赵王和苏明远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吐不出又咽不下。他们准备好的所有奏对、所有逼迫，此刻都显得无比苍白可笑。
整个宣政殿乱成一团，官员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看向赵王和苏明远的眼神，甚至都带上了一丝微妙的、连他们自己都未察觉的疑虑——难道，这“疯话”里，还真有几分……？
端坐于屏风之后的赵政，将殿内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看着那在珠帘后“发疯”的身影，看着她用最极端、最不堪的方式，将一池静水彻底搅浑，将那些冠冕堂皇的“天意”和“大义”踩在脚下。
他的嘴角，在无人可见的阴影里，勾起了一抹极淡、却冰冷至极的弧度。
效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珠帘之后，宽大龙袍的袖中，沈依依的手心早己被冷汗浸湿。她能感受到无数道或惊骇、或愤怒、或探究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扮演疯子的每一秒，都是对她精神和意志的极致煎熬。
但，当她透过晃动的珠帘，看到赵王和苏明远那如同吃了苍蝇般难看的脸时，一股强烈的、近乎报复性的快意，在她心中汹涌奔腾。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干涩与颤抖，准备着，进行下一步，也是真正关键的一步。
这场戏，高潮，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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