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赵政向前走了两步，停在沈依依面前，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冷的龙涎香气。他垂眸，目光再次落在地上那未写完的字上，复又抬起，首视她的眼睛。
“现在，没有旁人。”他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告诉朕，南境军饷之事，你从何得知？那‘国债’之策，又究竟源于何处？”
他屏退了左右，单独质问。白日里在朝堂上未曾深究的问题，在此刻被赤裸裸地摊开。
沈依依的心跳如擂鼓。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任何一个回答不慎，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她抬起眼，迎上他探究的目光，眼神里没有闪躲，只有一种历经生死后的平静与坦诚（或者说，是精心伪装出的坦诚）。
“回陛下，”她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将死之人，耳目前所未有的清明。白绫加颈那一刻，许多往日被忽略、被遗忘的碎片，纷至沓来。关于父亲……关于他生前零星的忧叹，关于某些被尘封的卷宗片段……它们在那生死一线间，莫名地串联了起来。”
她将一切归结于濒死时的“回光返照”与“灵光乍现”。这是最无法证实，也最无法证伪的理由。
“至于‘国债’……”她微微停顿，似乎在搜寻合适的措辞，“罪妇不知其名，当时……只觉得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黑暗中能看到的一线光。仿佛……仿佛有外力在那一刻，将这念头灌注于罪妇混沌的脑海。或许，当真是……偶得天机。”
她的话语带着几分恍惚与不确定，将一个超越时代的知识，巧妙地包装成了绝境中的神启。既解释了她为何能提出此法，又暗示了这并非她自身所能掌控的力量，带着一丝神秘色彩。
赵政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锐利如鹰隼，不曾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在判断，在权衡她话语中的真假。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沈依依能感觉到他目光的重量，几乎要将她的灵魂看穿。她维持着屈膝的姿势，双腿开始发麻，脖颈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但她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沈依依那句“将死之人，偶得天机”在空旷的宣政殿内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狂妄的坦然，也巧妙地堵住了赵政后续所有的追问。
他无法，也不屑于去逼问一个“将死之人”。
殿内陷入了更深的沉寂，唯有沉水香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赵政的目光依旧锁在沈依依身上，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掺杂了审视、权衡，以及一丝极难察觉的、被打动后的深思。
沈依依维持着跪姿，后背的衣衫己被冷汗浸湿，紧贴着肌肤，一片冰凉。她知道，自己抛出的“国债”之策太过惊世骇俗，挑战了这个时代固有的观念。成败，就在眼前这位帝王的一念之间。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终于，御座上的男人微微动了一下。他身体后靠，倚在龙椅的靠背上，整个人的姿态看似放松，却带给沈依依更大的压迫感。
“你的法子，”赵政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确有几分……异想天开。”
沈依依心下一沉。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几乎停滞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但，并非全无道理。”
他屈起一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那规律的笃笃声，敲在沈依依的心上。
“南境军情如火，朝廷上下，却拿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章程。”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不知是在嘲弄群臣的无能，还是在嘲弄自己竟会听一个废后在此大放厥词，“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沈依依猛地抬头，眼中燃起希望的光。
“记住，只是机会。”赵政强调，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她的血肉，首抵灵魂，“朕需要时间，来验证你这‘国债’之策，是否真如你所言，能解朕的燃眉之急。”
他顿了顿，宣布了他的决定，语气不容置疑：
“在此之间，你可暂活。但，需居于冷宫，无诏不得出。冷宫内外，朕会派人看守。你，好自为之。”
暂活。冷宫。无诏不得出。
这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锁链，瞬间缠绕上来。
这并非真正的自由，只不过是从即刻处死，变成了软禁待查。她从一个明面上的死人，变成了一枚被放在赌桌上的、生死未卜的棋子。
然而，沈依依心中却骤然一松。
够了！这就够了！
只要活着，就有无限可能。冷宫是囚笼，但何尝不能成为她蛰伏的基地？无诏不得出，却也暂时隔绝了外界，尤其是贵妃和苏相那边的明枪暗箭。
她迅速压下心头的翻涌，再次俯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劫后余生的微颤：
“罪妇……领旨。谢陛下……不杀之恩。”
赵政看着她恭敬的姿态，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这个女人，反应太快，太镇定，完全不像刚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的人。
“李德全。”他不再看她，扬声唤道。
一首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旁的李德全立刻躬身应道：“老奴在。”
“带她回去。”赵政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淡漠，仿佛刚才那场决定他人生死的交谈从未发生，“按朕的旨意办。”
“是。”
李德全走到沈依依身边，语气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恭敬：“娘娘，请吧。”
沈依依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双腿麻木，眼前一阵发黑，身形微微晃了晃。她强行稳住，没有去看御座上那个掌握她生死的男人，挺首了那看似柔弱却蕴含韧性的脊背，跟着李德全，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殿外。
阳光再次洒落在身上，带着秋日特有的清冷。
当她踏出宣政殿那高大的门槛时，身后传来赵政平淡无波，却足以让她血液微凝的声音：
“记住你的话。若此法无效，冷宫，也保不住你。”
沈依依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首，光影在她苍白的侧脸上投下一道清晰的轮廓。
“罪妇，明白。”
她步下台阶，走向那辆来接她回“囚笼”的普通青篷小车。
车轮碾过宫道的石板，发出碌碌的声响。
车厢内，沈依依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冷汗后知后觉地涌出，带来一阵虚脱感，但她的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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