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入冬了。
第一场雪，不大，细碎的盐粒一般，落在枯枝和玄色的瓦上，未及堆积便化了，只留下一片湿冷的印记。
风声鹤唳。
太后懿旨的消息，比这场雪落得更快，也更冷。
听竹苑内，却很安静。
苏宁换了新居，院子比从前大了数倍，几竿青竹在寒风里摇曳，叶片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小姐，您真要……弹琴？”
青雀捧着手炉，声音里是化不开的忧虑。
京中贵女，谁人不知，安平县主苏宁的琴艺，只能算是平平。
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实非智举。
“去吧。”
苏宁没有看她，目光落在窗外那几竿瘦竹上。
“就说我近日偶感风寒，不宜费神，只备了古琴一曲，聊表心意。”
青雀应声退下。
她不明白，但她会执行。
消息很快传了出去。
有人惋惜，有人不屑，更多的人，是等着看笑话。
这其中，便有苏璃。
相府最偏僻的西跨院，终年不见日光，潮湿的青苔爬满了墙角。
苏璃坐在一张缺了腿的木桌前，用一根银簪，慢慢挑着烛火的灯芯。
火光跳跃，映着她那张瘦脱了相的脸。
曾经的娇艳，被怨毒和不甘腐蚀，只剩下一具苍白的骨架，和一双亮得骇人的眼睛。
从将军府被退回的那一日，她就死了。
如今活着的，是一具只为复仇而存在的躯壳。
“古琴？”
她低声重复，唇边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
“蠢货。”
一个穿着灰衣的小太监，如老鼠般从阴影里溜了出来，垂首立在桌前。
“事情办得如何？”
苏璃没有看他，声音像冰冷的铁片。
小太监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又连忙塞了回去，谄媚地笑。
“大小姐放心，奴才己经打点好了。百花宴上，安平县主用的那架琴，保管她弹到一半，弦断人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沦为天大的笑柄。”
“不够。”
苏璃摇了摇头。
她抬起眼，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
她拔下头上的银簪，簪尖在烛火上烧得微红，然后猛地刺向那小太监的手背。
“啊！”
小太监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叫，鲜血瞬间涌出。
“我要的，不是让她出丑。”
苏璃的声音很轻，却让小太监抖得更厉害。
“断裂的琴弦，会划破她的脸。我要她那张故作清高的脸，变得比我还丑陋，比我还卑贱。”
“奴……奴才明白！”
小太监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苏璃收回银簪，用一方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去上面的血迹。
“滚吧。”
小太监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夜色里。
苏璃看着帕子上那点猩红，笑了。
那笑声，在寂静的院中，像夜枭的啼哭。
流光阁。
后院的密室里，灯火通明。
钱掌柜在门口守着，神情肃穆，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苏宁从宫里采买的线人那里得到消息时，天色己经擦黑了。
一张写着“琴，弦，脸”三个字的字条，夹在一块新送来的香料里。
她看完，将字条置于烛火上，烧成了灰烬。
青雀的脸都白了。
“小姐，她疯了！我们现在就去揭发她！”
“不必。”
苏宁的声音很平静。
她让青雀去库房，取来了几张处理过的，薄如蝉翼的羊皮。
又取来她亲手调配的各色植物染料，和一套大小不一的刻刀。
“你去外面，就说我听闻此事，心神不宁，正在焚香静心。”
苏宁吩咐道。
“是，小姐。”
青雀压下心中的惊惧，走了出去。
门关上了。
密室里，只剩下苏宁一人。
她没有焚香。
她将一张巨大的白纸铺在桌上，提起了笔。
她要做的，是一场大戏。
一场这个时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戏。
她闭上眼。
无数的画面，结构图，光影原理，故事脚本，如同决堤的洪水，在她的脑中奔涌。
【维度知识库】。
每一次深度调用，都是一次对精神的凌迟。
太阳穴传来针刺般的剧痛。
她用左手死死按住额角，右手执笔，没有丝毫停顿。
凤凰与乌鸦。
一个关于皮囊与灵魂的寓言，在她的笔下，迅速成型。
剧本完成。
她拿起刻刀，开始在羊皮上雕琢。
刀锋过处，皮屑纷飞。
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疼痛，忘记了窗外的风雪。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中的刀，和即将被赋予生命的皮偶。
凤凰的华羽，必须根根分明。
乌鸦的姿态，必须带着卑微与渴望。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鼻腔中滴落。
一滴。
两滴。
落在洁白的羊皮上，晕开一朵小小的、刺目的红梅。
苏宁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她没有抬头，只是用袖口随意地抹去鼻下的血迹，然后拿起另一张干净的羊皮，继续雕刻。
她的脸，在烛火下，白得像一张纸。
眼神，却亮得像两颗星。
苏璃想要毁了她的脸。
可苏宁要做的，是让自己的才华，成为一张永远不会被毁掉的，更耀眼的面孔。
百花宴的前一夜。
当最后一个皮偶的关节被丝线连上时，苏宁终于首起了僵硬的背。
桌子上，十几只形态各异，色彩艳丽的皮偶，静静地躺着。
它们旁边，还有一套她亲手绘制的图纸。
那是一套利用多面铜镜反射，来制造光影变化的舞台装置。
她站起身，走到水盆边，看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己。
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可那双眼睛里，没有疲惫，只有即将踏上战场的，灼人的光。
她轻轻拿起那只雕刻得最精美的凤凰皮偶，对着烛火。
光透过薄薄的羊皮，将那绚丽的色彩投在墙上，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
苏宁的唇边，终于现出一个浅淡的弧度。
苏璃。
你以为你准备的是一场刺杀。
却不知，你只是我这场大戏的开幕人。
你那点拙劣的手段，连做我脚下的垫脚石，都不够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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