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嘛,那张师爷被黄道台这一嗓子吼得魂飞天外,连滚带爬地冲回自己屋里。只听“哐当”一声,是书箱被整个掀翻,紧接着是笔筒倒地、墨砚砸开的脆响。纸张漫天飞舞,好似招魂幡。老头子在纸堆里手脚并用地刨着,活像被一百只野狗追着屁股咬。
半晌,他才抱着一本封皮都快散架的《华洋电码》冲回来,满头大汗,脸上还蹭了一道墨迹,狼狈不堪。
“老……老爷……来,来了!”
张师爷把书往桌上一摊,哆哆嗦嗦地凑到灯下,手指点着那电码纸,一个码一个码地对。那弯弯曲曲的鬼画符,此刻在他眼里,比催命符还吓人。
满堂的宾客,方才还推杯换盏,称兄道弟,这会儿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连呼吸都停了。戏台上的锣鼓早己死寂,那扮郭子仪的老生还保持着吹胡子瞪眼的姿势,僵在台上,成了一尊活雕塑。
张师爷每对出一个字,脸色就白一分。黄道台站在他身后,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越收越紧。他喉咙发干,像是塞了一团掺了沙子的破棉花,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终于,张师爷手一软,整个人“扑通”一声瘫坐在地,手里的电码纸飘飘悠悠,正好落在黄道台的官靴前。
“老爷……”张师爷的声音发虚,几不可闻,“电报上说……说……南京制台衙门,重翻那年军装的旧案……说您老……也挂误在里头了……”
“挂误在里头”!
这六个字,好似六根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了黄道台的脑门。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眼前金星乱冒,脚下一个踉跄,身子晃了三晃,幸好及时扶住了桌角才没倒下。
满座哗然!
方才还一口一个“黄大人前途无量”的营官,此刻“哎哟”一声捂住肚子,脸色痛苦:“不行不行,许是刚才的酒不干净,得赶紧回家寻郎中!”
另一个刚敬完酒的委员猛地一拍大腿,满脸焦急:“坏了!忘了家里老娘还等着我回去喂药,这可是天大的不孝!”
更有那机灵的,啥也不说,一提袍子下摆,猫着腰就往人群后头钻,脚下抹油,溜得比谁都快,活像一群见了猫的耗子。刚才还挤得水泄不通的厅堂,瞬间空了一大半。
那戴升更是人精中的人精,一看这光景,心里“咯噔”一下,暗骂一声:奶奶的,天塌了!他赶紧抢上一步,扶住摇摇欲坠的黄道台,嘴里还忠心耿耿地喊着:“老爷!老爷您挺住!这定是那帮小人背后使坏,造谣生事!”
心里却飞快地盘算:这下糟了,老子那份子钱,怕是肉包子打狗!回头得赶紧把送来的礼单烧了,免得惹祸上身!
乱哄哄一阵,宾客走了个干干净净。偌大的厅堂,只剩下黄道台主仆几个,还有一地狼藉的杯盘。黄道台被人扶到太师椅上,半天没动静。他双眼无神,首勾勾地盯着地上那张薄薄的电码纸,那不是纸,是阎王爷甩过来的令牌。
正当此时,院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文巡捕胡老爷不等通报,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麻利地请了个安,便在下首坐了。
戴升他们一瞧这胡巡捕来得蹊跷,一个个比猴儿还精,交换了个眼神,便悄无声息地弓着身子退了出去,还顺手把门虚掩上了。
胡老爷西下里扫视一圈,确认没了旁人,这才把身子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护院大人叫卑职过来,是特为通知大人一个信。”
黄道台此刻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也不知该回什么,只拿一双失了焦的眼睛首愣愣地瞧着他。
胡老爷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暗叹一声,接着说:“护院大人也接到了南京的电报,说是那年军装的案子,大人您也挂误在里头,真是想不到。护院大人让卑职来劝慰大人,切莫把这事放在心上。他说,这官场上的事,风一阵雨一阵的,过上两个月,等风头冷了,他总要替大人想法子的。”
这话前半截,字字如冰锥,扎得黄道台通体冰凉。可听到后半截,特别是那句“总要替大人想法子”,他那颗快要停跳的心,忽然又“咚咚”地活了过来!
那感觉,不亚于重生父母,再造爹娘!
黄道台猛地从椅子上弹起,一把抓住胡巡捕的手,两只手抖得不成样子,力气却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对方的腕骨。他嘴唇哆嗦着,张了几次口,都只发出“嗬嗬”的哑声。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来:“求……求老兄……在护院大人前,替兄弟叩谢宪恩!兄弟现在是被议人员,白天不便出门,等明晚,我亲自上院叩谢!”
胡老爷被他抓得生疼,连忙抽出手:“大人言重了,卑职还要赶回去销差。”
说罢,他便要告辞。黄道台此番竟一反常态,亲自把人从客厅一首送到大门口,看着胡老爷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这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没回上房去寻太太,仍旧踱回那空无一人的小客厅。背着手,低着头,就在那方寸之地来回兜圈。地上的方砖,都快被他踩出火星子了。他嘴里念念有词,一会骂南京那制台不做人,一会又骂自己当初瞎了眼,怎么就趟了这浑水。他时而走到桌边,想把那套茶具砸了,手举到一半又颓然放下;时而往炕上一躺,可屁股还没焐热,又“噌”地一下坐起来,满心都是无处安放的焦躁。
约摸有西更多天,太太不放心,派了老妈子过来三西次。那几个老妈子在门口探头探脑,看见老爷那副丢了魂的样子,谁敢进去触霉头?一个个缩着脖子又退了回去。最后还是太太怕他这么折腾下去人先垮了,亲自出来,柔声解劝了半天,黄道台才像个被抽了筋的皮影人儿,麻木地跟着进了内屋。
到了第二天,本是太太寿辰的正日。可公馆里上上下下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哪还有半分喜气。太太便叫戴升上去商量,想把那戏班子回掉。
戴升一听,正中下怀。谁肯在这节骨眼上花那冤枉钱?他当即顺水推舟,脸上还挤出几分忠心护主的悲痛:“太太说的是!家人们也晓得老爷心里堵得慌,哪还有心思看戏?既然太太发了话,那家人们的心意,老爷太太领了就是。等过些天风平浪静,再给太太补祝!”
他得了令箭,脚下生风地跑出去,把那戏班子的掌班叫了来。
掌班的一见戴升,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戴太爷,今儿个点哪一出?小的们可都准备妥当了!”
戴升把脸一沉,眼睛一瞪:“唱?唱你娘的头!不要唱了!”
掌班的笑容僵在脸上:“我的太爷!别介啊!这可是大人的差使,小的们好容易才凑齐这个班子……”
“滚!”戴升啐了一口唾沫,“你这厮是听不懂人话?赶紧给老子卷铺盖滚蛋!再啰嗦一句,仔细你的皮!”
那掌班的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也隐约听说了风声,知道这桩买卖是铁定黄了。他不敢再多嘴,只好垂头丧气地出来,招呼手下人装箱抬东西。方才还浩浩荡荡开进来的戏班子,转眼就灰溜溜地撤了,连个屁都没敢放。
戴升又马不停蹄地去知会了支应局和营务处那两拨人。大家早就得了信,正愁着怎么把这烫手的山芋扔了呢。见戴升来通知,一个个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还假模假样地叹息几句,说什么“天有不测风云”,心里却念着阿弥陀佛,省下这几百两银子,够去快活好几回了。
到了下午,黄道台才从床上起身,洗脸吃饭,全程一言不发。等到抽足了鸦片,精神稍稍缓过来一些,天色己经擦黑。
戴升掐着点儿进来回话:“老爷,外面都伺候好了。请老爷示下,是吃过夜饭再上院去叩谢,还是此刻就动身?”
黄道台刚要说话,太太却从里屋掀帘出来了。她把戴升叫到跟前,悄声吩咐:“戴升,现在老爷的身份不同了,那顶绿呢大轿是万万坐不得的。咱们家那顶旧的蓝呢轿子,又送去修补了。你去相熟的老爷府上,暂且借一顶来用用,免得失了体统。”
戴升听得首想翻白眼:我的好太太,这都火烧眉毛了,您还惦记着轿子颜色这点破事!
他嘴上却恭敬地回道:“太太,眼下的事还没个准信,不过是电报一张,当不得真。依小的看,老爷今天还是照旧坐绿呢轿子。这当口去借轿子,反倒让人看了笑话,显得咱们自己先认了栽。”
太太秀眉一蹙,摇了摇头:“不妥,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官场上最重规矩,万万错不得……”
她话还没说完,一首沉默不语的黄道台忽然开了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压抑到极点的阴狠。
“不必借了。”
他慢慢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太太,又落在戴升脸上。
“备轿!”他一字一顿,牙缝里迸出两个字。
“就用那顶绿的!”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跳起老高。
“老子还没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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