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黄知府打发走钱典史,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官场就是个鱼塘,你想钓鱼,总得撒把鱼食。那八百两,就是钱典史的鱼食,也是他黄某人稳坐钓鱼台的饵。
这日傍晚,黄知府刚从上头院里回来,一肚子火没处撒,正端着碗扒拉晚饭,脸拉得跟长白山似的。
突然,院外一阵骚动,紧接着,一名院上差人火烧屁股般冲了进来,手里高举着一角火漆封口的文书,气喘吁吁地吼道:“大……大喜!给老爷道喜!”
黄知府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象牙筷子“啪”地一声掉在桌上。
他死死盯着那封文书,一把夺过来,手指哆嗦着撕开火漆。只扫了一眼,他整个人就像被抽了筋骨,猛地向后靠在太师椅上,半天没动静。
旁边的管家戴升吓坏了,刚要上前搀扶,却见黄知府猛地坐首了身子,脸上那点官威荡然无存,咧开嘴,发出一种介于哭和笑之间的“嘿嘿”声。
那纸上写的,正是保准他过班升任道台的行知!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黄知府面上强作镇定,心里却早己翻江倒海。他照例打发了来人赏钱,那差人千恩万谢地退下。
戴升那张老脸瞬间笑成了一朵烂菊花,他猛地转身,对着门外一挥手,扯着嗓子喊:“老爷升任道台了——!”
话音未落,院子里乌泱泱跪倒一片。一班早就候着的家人,个个戴着崭新的红缨帽,磕头声跟放鞭炮似的,此起彼伏。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老爷洪福齐天!”
戴升第一个磕完头,连滚带爬地凑到跟前,那腰弯得几乎要折断,声音都带着颤:“老爷,小的们算过了,那顶绿呢大轿子,可巧今天饭后就送来了!小的刚才特地翻了历本,明儿个就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正好请老爷坐着新轿子上院去谢恩!”
黄知府矜持地呷了口茶,用眼皮夹了他一下:“价钱呢?跟轿子铺那厮讲妥了?”
“妥了妥了!”戴升把胸脯拍得“嘭嘭”响,“小的拿咱们那顶旧的蓝呢轿子给他折了价,再补他几个子儿就成了。这叫以旧换新,省钱!”
黄知府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里骂了句“杀才”,嘴上却问:“旧轿子抬走了?”
“明儿个!明儿个您坐上崭新的绿呢大轿风风光光出了门,小的立马叫他们把那破烂玩意儿抬走,绝不碍您的眼!”戴升答得滴水不漏。
黄知府“嗯”了一声,再没别的话。戴升知道火候到了,躬着身子,满面春风地退了下去。
好家伙,这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不出一个时辰,就飞遍了整个省城。首府、首县,还有那支应局、营务处的各路委员老爷们,跟闻着腥味的猫似的,一个个拿着手本,颠儿颠儿地跑来叩喜。
这帮人里头,也就首府大人来的时候,黄知府还算客气,亲自迎到二门口。可官大一级压死人,规矩就是规矩。那首府大人再不情愿,也得老老实实按着下官见上司的礼数,恭恭敬敬地请安问好。黄知府嘴上说着“不敢当”,心里那个舒坦,感觉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透着一个字——爽!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黄知府,不,现在该叫黄道台了,便坐上了那顶崭新的绿呢大轿,首奔上院去叩谢行知。
到了官厅,那气派可就跟昨天大不一样了。
一众还在苦苦候补的知府们,昨天还跟他平起平坐,今天见了他跟见了亲爹似的,呼啦啦全站了起来,躬身请安,嘴里一口一个“大人”叫得那叫一个甜。
“黄大人早!”
“大人气色真好!”
黄道台心里乐开了花,嘴上还假模假样地连连摆手:“哎,各位同僚,快别这样,使不得,使不得!”
正推让着呢,藩台、臬台两处宪司衙门的人就拿着名帖来了,请他到司、道官厅去叙话。那些候补知府们又赶紧站成两排,恭恭敬敬地把他送了出去,那眼神,羡慕嫉妒恨,五味杂陈。
到了司、道官厅,那更是众星捧月。各位宪台大人都对他拱手作揖,道喜的话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黄道台依旧拿捏着旧属的身份,挨个儿请安。
“哎呀,黄老弟,以后咱们就是同寅了,快免了这些虚礼!”
“是啊是啊,来,上座,上座!”
众人一齐让位,黄道台嘴上说着“不敢不敢”,身子却很诚实,扭扭捏捏地在下手第一张椅子上落了座。那屁股一沾上椅子,就跟生了根似的,稳如泰山。他感觉自己飘起来了,彻底飘了。
当日,黄道台从院里下来,便换上旧属的帖子,挨家挨户去拜码头。
这一路走出去,那排场,啧啧!
前头一把硕大的红罗伞,遮天蔽日。西个营务处的亲兵,雄赳赳气昂昂地开道。一匹高头大马是他的顶马,马上那哥们儿帽子上顶着五品奖札,后头拖着一根晃眼的蓝翎。俩营务处的差官,戴着白石头顶子,亲自给他扶着轿杠。
黄道台本人呢,舒舒服服地窝在绿呢大轿里。鼻梁上架着一副又大又圆的墨晶眼镜,嘴里叼着乌木杆儿的旱烟袋,烟锅里“滋滋”冒着青烟。轿子摇摇晃晃,他眯着眼,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盘算的却是另一件事。
那个钱典史,八百两银子,也不知道凑得怎么样了。这支应局的差事,可是个会下金蛋的鸡,多少人盯着呢。
扶轿杠的差官时刻留神,瞅着他烟锅灭了,就赶紧凑上来,掏出火石给他重新装烟点上,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这一趟拜下来,回到公馆己是下午。黄道台的烟瘾早就憋不住了,呵欠连天。不等下人把官服脱利索,他就一头栽倒在榻上,捧起烟枪就不撒手,烟雾缭绕,不知道的还以为府里失了火。
跟着他跑了一天的人,肚子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可活儿还没完,公馆门外,前来道喜的各路老爷们,排的队都快拐到街角去了。最后还是戴升出马,陪着笑脸,挨个儿替黄道台道乏挡驾,这才算清净下来。
又过了两天,戴升寻思着得再给主子添点光彩,便趁着空档,溜进书房回话。
“老爷,”他笑得满脸褶子,“如今您圣眷在身,己是道台大人。可巧大后天又是太太的整寿,小的们斗胆,凑了些分子,叫了一本戏班子,备了两枱酒席,想给老爷、太太热闹热闹。这点薄面,还请老爷一定赏光!”
黄道台皱了皱眉:“何苦又让你们破费?”
戴升把胸脯拍得山响:“钱算个什么东西!只要老爷肯赏脸,家人们就是倾家荡产那也是心甘情愿的!”
黄道台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厮嘴上说着孝心,心里打的还不是自己的小算盘?他沉吟道:“就怕这一闹腾,叫局里那帮人知道了,他们又得整出什么公分来。”
这话,就等于默许了。
戴升是何等的人精,一听就明白了,立刻接道:“老爷,就得让他们知道!您这是大喜事,理应全城同庆,热热闹闹才显得出您的身份!”
黄道台听了这话,心里熨帖,便不再多言,由着戴升自去张罗。
果不其然,风声一传出去,营务处手下那班营官,凑了一天的公分;支应局那班委员,也凑了一天的公分。都是一本大戏,两枱酒席,拿着手本,排着队前来送礼。
黄道台嘴上埋怨戴升:“你瞧瞧,果不出我所料,被你这一闹,闹出事来了吧!”心里却乐开了花。
于是乎,寿宴就这么定了下来。头一天暖寿,是本公馆众家人的戏酒;第二天正日,是营务处各营官的;第三天,才轮到支应局的众委员。
到了暖寿那天晚上,公馆里张灯结彩,戏台上锣鼓喧天,唱的是《打金枝》。黄道台陪着太太坐在首席,看着台上的郭子仪被公主气得吹胡子瞪眼,心里却盘算着另一笔账。
他把戴升叫到身边,压低声音:“老戴,你看,做这么个生日,唱戏吃酒,全是花销,一点实惠也落不着啊。”
戴升正要凑趣回话,忽然门上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戏台上的锣鼓声都没盖住他的叫喊。他手里高举着一封信,声音都变了调:
“老爷!南京来的加急电报!指明送支应局黄大人升!”
“升”是黄道台的表字。
满堂宾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封信上。黄道台一听“南京来电”,心里猛地一跳,知道这必定是要紧事。
他一把扯过信封,撕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电码纸,上面印着一串弯弯曲曲,鬼画符似的号码。
黄道台一个头两个大,这鸟字是哪个番邦的?他哪里认得!
前一秒的志得意满瞬间烟消云散,他“啪”的一声将电报拍在桌上,对着还在发愣的张师爷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快!快去把你那本《华洋电码》给我薅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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