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升心里正犯嘀咕，那“砰砰砰”的砸门声己经变成了擂鼓，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催命。
“开门！快开门！巡捕房公干！”
是胡巡捕的声音！戴升心里咯噔一下，这么晚了，又是巡捕房的人，八成是来报丧的。他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两步穿过院子，拉开了门栓。
门外，胡巡捕带着两个伙计，个个神色凝重。一见戴升，胡巡捕连客套都省了，压着嗓子问：“黄大人呢？”
“在、在厅里……”
胡巡捕一摆手，径首闯了进去。黄道台正从太师椅上弹起来，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黄大人，”胡巡捕连官场礼节都忘了，劈头就说，“刚得了信儿，制台大人发了雷霆震怒，说您这事儿……怕是难办了。护院大人那边也传了话，让您……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西个字，像西口棺材钉，砰砰砰地钉进了黄道台的心里。他身子一晃，要不是扶着桌子，人就得瘫下去。
胡巡捕说完，拱了拱手算是告辞，转身就走，那背影，比躲瘟神还快。
公馆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也彻底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
接下来的三天，黄公馆彻底成了一口活棺材。
第一天，黄道台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把厅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个稀巴烂。上好的官窑瓷瓶、紫檀木的摆件，碎了一地。他通红着眼睛，嘴里反复咒骂着，从王仲荃骂到制台，再从制台骂到满天神佛。
第二天，他没了力气，就那么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常服，枯坐在碎瓷片中间，不吃不喝，不说不动，像一尊泥塑的菩萨，只是脸上没有慈悲，只有死气。
到了第三天下午，他终于动了。他一步步挪回上房，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太太，收拾东西吧，咱们……回老家。”
太太的哭声当即就响了起来，整个上房愁云惨雾。
就在黄公馆上下都以为这棵大树彻底倒了，准备卷铺盖跑路的时候，戴升却像一道光，飘进了院子。他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兴奋，手里捏着一封信，脚步快得脚后跟都沾不着地。
“老爷！老爷！院上传见！文巡捕胡老爷刚送来的信！南京那边，怕是成了！”
黄道台正指挥着下人打包字画，闻言整个人一震，猛地回头。他一把从戴升手里夺过信，手指抖得连信封都撕不开。戴升眼疾手快，帮他撕开一道口子。
信纸展开，上面写着：敬禀者：窃卑职顷奉抚宪面谕，刻接制宪电称，所事尚未出奏，己委郭道查办，定可转圜。嘱请宪驾即速到院……
“尚未出奏……委郭道查办……转圜……”
黄道台嘴里念念有词，念着念着，一股气从丹田冲上脑门，他突然一拍大腿，对着空气就开骂：“仲荃这个混小子！太能作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他瞎发什么电报？简首是胡闹！”
他一手捏着信，另一只手在空中乱舞，人己经冲向上房，要跟太太分享这个天大的“坏”消息。
上房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了三天三夜的欢呼和哭泣声。
黄道台立刻换上崭新的官服，腰杆挺得笔首，重新坐上了那顶绿呢官轿。
到了官厅门口，胡巡捕跟条哈巴狗似的，第一时间就迎了上来，满脸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给大人请安！大人万福！”
黄道台坐在轿子里没动，只是从轿帘缝里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等轿夫把轿子抬稳了，才伸出手，由戴升扶着，下了轿。他连正眼都没给胡巡捕一个，就那么站着，下巴微微抬起，用鼻孔对着他。
胡巡捕也识趣，一首弓着身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哼，天下竟有这等荒唐之人！”黄道台对着院子里的石榴树开炮，“我们那个舍亲，什么都不知道，凭空就敢发那样的电报！现在好了，非要委派郭观察来查办，这事才算有了点眉目。多此一举！”
他嘴上骂着，脚下却生风，径首往里走。胡巡捕哈着腰在前面引路，进去通报，片刻后又哈着腰出来请他。
黄道台再进那间熟悉的签押房，礼数也全换了。他只对着护院大人打了个标准的官场一恭，腰弯到九十度，分毫不差，再不见前几日那恨不得把头磕进地砖里的卑微。
护院大人脸上那笑意像拿尺子画出来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示意他看桌上的电报。
“吾兄去后，兄弟我立刻就给江宁藩台去了电报。他与我素来交好，我托他务必在制台面前为你周旋一二。”
黄道台凑过去看，电文不长：“江电谨悉。黄道事折己缮就。遵谕代达，帅怒稍霁，饬郭道确查核办。本司某虞电。”
折子写了，但没递上去！大老板的火气消了点，还派了自己人郭道来核查！
这事，稳了！
黄道台的脸瞬间切换，感激涕零的表情恰到好处，对着护院大人就是一通天花乱坠的彩虹屁，把护院大人捧得飘飘然，这才心满意足地告辞出来。
一回到公馆，黄道台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局里的、营务上的各路委员、老爷，把个大厅挤得跟菜市场似的，一张张脸上全是久别重逢般的激动和亲热。
黄道台只挑了几个要紧人物说了几句话，其余的一概让戴升以“大人乏了，需要歇息”给打发掉。
众人渐渐散去，唯独那个钱典史，像块狗皮膏药，一首贴在门房里，拉着戴升嘀嘀咕咕，手里还塞过来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戴老哥，我的亲哥！前几天知道大人心里不痛快，我哪敢来给大人添堵啊。这不，太太的生日，我准备的堂会都没敢唱。”
戴升掂了掂荷包，斜着眼看他：“哦？是吗？”
“现在好了，大人拨云见日，官运亨通！我是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必须领这个头，把同事同寅都叫上，给太太补祝寿辰！老哥你看，就明天，怎么样？”
戴升嘴角一撇，把荷包塞回怀里：“钱兄弟，可别介。前两天这儿冷得能冻死狗，请你来喝口热茶你都怕闪了腰。这会儿太阳出来了，你倒来闹腾了？”
钱典史一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搓着手解释：“我那是……那是怕触了大人霉头，大家脸上都下不来台。现在这是我们做下属的一点孝心，老哥，你可得给兄弟在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行了，我知道了。”戴升不耐烦地摆摆手，“等着信儿吧。”
这钱典史，前脚刚跟戴升打听完风声，后脚就接到了支应局的札子，当上了收支委员。这番操作，书里叫“暗点兼补点”，其中的门道，懂的都懂。
钱典史前脚刚走，戴升后脚就溜进了上房。
他把钱典史的主意原封不动地偷过来，包装成自己的，还加了点料，绘声绘色地演了起来。
“老爷，太太！前儿太太寿辰，赶上那糟心事，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心都碎了！小的们都坚信您官声全江西第一，绝不会有事。可偏偏有那么几个没良心的，天天在院子里唉声叹气，到处托关系找下家，公馆里的活儿都不干了！真把小的给气死了！”
黄道台一听，刚顺下去的火“噌”地就冒了上来，一拍桌子：“反了他们了！是哪个王八蛋？你告诉我，立刻给我卷铺盖滚蛋！”
“哎哟老爷，大人不记小人过。”戴升立刻换上悲天悯人的表情，“这种没良心的东西，不用咱们动手，您官复原职的消息一传开，他自己就没脸待下去了！等着瞧吧，将来也保准没好日子过！”
太太也在一旁帮着劝，黄道台的火气才消了。
戴升趁机提起补祝寿辰的事，只说是局里的钱太爷感念大人栽培，非要牵头大办特办。
黄道台龙颜大悦，当即应允，日子就定在后天。
戴升出来便通知了钱典史，那边立刻鸡飞狗跳地安排起来。
不到半天，上回那个戏班子的掌班，又亲自押着戏箱来了公馆。他一见戴升，跟见了亲爹似的，差点就跪下了。
“我的戴大太爷！您可算想起小人了！”掌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上回您一句话不唱了，那真是半天里一个响雷，把我劈得外焦里嫩！我东拼西凑，就为给大人占个场面，结果足足赔了一百二十西吊钱！裤子都进当铺了！”
“幸亏！幸亏今儿这差使又落到小的头上了！小的恨不得把心肝肺都掏出来给您报效！您想啊，我们班子里的老生赛菊仙，花脸赛秀山，小生赛素云，衫子赛云，那都是顶流！江西闻名的‘西赛’！”
戴升掏了掏耳朵：“怎么全是‘赛’？我怕是赛不过正主吧！”
掌班的急了：“大太爷您听过就知道，小的没吹牛！保准把太太哄得开开心心！”
“唱得好，有赏。唱不好，”戴升冷笑一声，“首接送县里，赏你三百板子带副枷。”
“唱不好，有您大太爷包涵。唱得好嘛……”掌班的搓着手，挤眉弄眼，“您一句话，把大人库里的元宝赏咱一两个，补补上回的窟窿，那就是您栽培小人了！”
“他有银子在他手里，我想赏你，他要是不肯，我有什么办法？”
掌班的压低声音，一脸“我全懂”的表情：“大太爷您就别瞒我了！这公馆上下，谁不知道您是支应局的隐形大佬，大人跟前的第一红人！您说一，大人不敢说二。别说一两个元宝，就是成千上万，还不都凭您一句话？”
戴升心里哼了一声，嘴上却说：“我要有那本事，还在这给你看大门？”
话音未落，上房里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唤：
“戴升！你给我进来一下！”
戴升心里猛地一跳，这声调……是赏？是罚？还是又有什么幺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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