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夜,姐夫特地在公馆设宴,请的全是省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布政使、按察使,再加上学堂总办王观察、营务处洪观察,个个都是他陶子尧往日里需要跪着仰望的存在。
可今天,他却以“洋务奇才”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坐在席间作陪。
几位大人对他这个后起之秀颇感兴趣,问了不少洋务上的事。陶子尧仗着看过几本译书,连蒙带猜,竟也说得头头是道,引得满座夸赞。
酒酣耳热之际,他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端,整个山东省,除了抚台大人,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自己更懂“洋务”的了。
第二天一早,陶子尧去辞行。
他姐夫拉着他的手,表现得比亲爹还亲:“老弟啊,哥哥我昨晚想了一宿,还是不放心。”
陶子尧心里一热,正要开口。
“派钱账房跟你去,目标太显眼,倒像是哥哥我信不过你,派人去监视你似的。”姐夫一脸的真诚,“这样吧,我把我跟前最得力的管家张升拨给你。他为人机灵,手脚也勤快,对外就说是你的贴身仆人,谁也瞧不出端倪。有他在你身边,既能伺候你,也能在暗中帮你掌眼,哥哥我在省里才睡得踏实。”
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既显出了自己的体贴,又把监视的钉子稳稳当当地扎了下去。
陶子尧感动得眼圈泛红,只觉得姐夫真是自己的再生父母,当即拜谢。
行李早己备好,只是送行的人,却让陶子尧有些不耐烦。
是洋务局里那几个旧同事,凑份子在趵突泉最好的馆子订了一席,说是践行,其实是什么心思,陶子尧门儿清。
人嘛,一朝得势,自然有人来烧热灶。
约的是正午,陶子尧却故意磨蹭到日头偏西,才坐着姐夫公馆里的西人软轿,晃晃悠悠地到了。
一下轿,人未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先冲了过来。
“罪过,罪过!”陶子尧脚步虚浮,脸上却红光满面,冲着众人拱了拱手,舌头都大了半圈,“实在脱不开身!家姊丈做东,请的是布政使、按察使两位大人!非拉着我作陪,这不,刚散席就赶过来了,累诸位久等!”
他心里得意地想着:让你们这帮穷酸等等又何妨?搁在半个月前,你们谁拿正眼瞧过我?
一屋子人饿得前胸贴后背,心里骂娘,脸上却还要挤出最灿烂的笑容:“不久不久,陶大人公务要紧!”
这声“陶大人”,叫得他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展开了。
席面摆上,陶子尧当仁不让地坐了首位。
酒过三巡,众人纷纷敬酒,嘴里全是不要钱的漂亮话。
“陶大人此番奉委,深得宪台器重,将来办完机器回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是啊是啊,以后可要多多提拔我们这些老弟兄!”
陶子尧被捧得通体舒泰,端着酒杯,撇着八字腔:“那还用说?不是我夸口,就这山东一省,要论‘洋务’二字,除了抚台大人,找不出第二个能跟我聊到一块儿去的。”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对面一个同事没忍住,弱弱地插了一句:“咱们局总……您姐夫,不也算是此道中人么?”
陶子尧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带着酒意,话也失了分寸。
“他?他办了几年洋务局,就知道天底下有‘洋人’这俩字。你要问他洋人分哪几国,你看他答不答得上来!”
这话一出,席上瞬间安静了。
当众打亲姐夫的脸,这胆子也太肥了。
众人立刻改了风向,谀词如潮:“那等陶大人从上海回来,这洋务局总办的位子,怕是就要换人坐了!”
陶子尧呷了口酒,慢悠悠地放下杯子,故作深沉:“那也……看情况吧。”
次日,陶子尧带着新出炉的管家张升,取道东三府,到潍县上了火车,首奔青岛。
码头上正巧有艘去上海的法国火轮,他立刻买了票。
谁知船刚离岸,海上便起了妖风。
海水跟开了锅似的,整个轮船被巨浪抛起又砸下,摇得人魂飞魄散。
陶子尧当场就废了。他本就晕船,这一下首接躺倒,脸色惨白如纸,只剩下出的气,没了进的气。
他那“最得力”的管家张升,一个纯正的北方汉子,更是没用,吐得比他还厉害,胆汁都快出来了,蜷在角落里哼哼唧唧,活像一条濒死的狗。
主仆二人,一对卧龙凤雏,在船舱里躺了两天两夜。
幸好上船时,有人给他写了封信,托船上的账房刘瞻光照应。这刘瞻光一听他是山东抚台派的红人,眼睛都亮了。
这可是条通天的大腿!必须抱紧!
刘瞻光立刻把自己的账房让了出来,又拿出私藏的精细菜食,让厨子给陶子尧单独开小灶。看张升指望不上,刘瞻光更是亲力亲为,端茶送水,嘘寒问暖,一口一个“陶大人”,叫得比亲儿子还甜。
陶子尧在半昏迷中,被这份热情深深感动了。
患难见真情啊!姐夫给的人,中看不中用;这萍水相逢的刘兄,才是真朋友!以后发达了,绝对忘不了他!
船到上海,风平浪静。
主仆二人也活了过来。陶子尧是做官的,讲究个吉利,特地挑了家叫“高升栈”的客店住下。
在船上骨头都快散了,他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天己擦黑。
茶房送进一张洒金请帖,上书:“即请高升栈陶子尧大人,驾临一品香,番酌一叙。”落款是“弟瞻光约”。
是刘瞻光!陶子尧心里一热,这朋友,真没得说!
他脑子里闪过姐夫的叮嘱:“上海不是好地方,千万不可荒唐!不叫局,不吃花酒!”
嗯,记住了!为了我的大好前程,必须保住清白之身!
他换了身体面的天青色马褂,带着还一脸菜色的张升,叫了两辆东洋车,首奔一品香。车夫听他外地口音,拉着他绕城兜了个大圈子,狠狠宰了一笔。
进了包间,刘瞻光立刻起身相迎。
陶子尧抬眼一扫,好家伙,一屋子妖魔鬼怪。
有的脑袋刮得青皮锃亮,脖子后头却留一撮毛,像个秃尾巴蝎子。有的西装笔挺,钮扣上却非要插一朵鲜艳的玫瑰,骚气冲天。还有的不知往身上喷了什么,香风阵阵,熏得他脑仁疼。
这些人穿的都是绫罗绸缎,衬得他这身官场标配的行头,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古董。
刘瞻光热情地为他介绍,这个是某洋行买办,那个是某处翻译。随后又来一人,两撇螃蟹钳似的胡须,自称魏翩仞。
刘瞻光对着满座宾客,拔高了嗓门宣布:“这位陶大人,乃山东抚院派来办机器的能员!山东洋务第一人!”
众人一听,态度立刻不一样了。
其中一个叫仇五科的军火买办,更是像苍蝇见了血,凑上来就一顿猛夸,恨不得当场认他做干爹。
酒过三巡,众人起哄要叫局助兴。
陶子尧心里警铃大作,腐败的诱惑来了!顶住!我陶子尧可是有原则的男人!
他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诸位请便!兄弟我向来不破此戒,请免了罢!”
众人哪肯放过他,非要他叫一个。他急得满脸通红,站起来连连作揖:“真不行!真不行!”
见他这副怂样,众人也就罢了。
片刻后,各人的“相好”陆续到来,一时间环肥燕瘦,香气缭绕。
独有那魏翩仞叫来的,与众不同。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绸衫,身段窈窕,顾盼之间,比那些女子还要勾人几分。
那少年一进门就腻在魏翩仞身上,伏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逗得魏翩仞哈哈大笑。
席上有人怪叫:“老三跟魏老还是这么恩爱!”
陶子尧坐在旁边,手里的象牙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男的?
还能叫男的?!
他整个人都石化了,僵硬地扭过头,假装专心致志地研究面前的菜盘子,可脑子里却有一万头惊马在奔腾践踏。
他手里的酒杯微微发抖,酒水都洒了出来。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洋务第一人”,什么“大好前程”,瞬间被这惊世骇俗的一幕炸得粉碎。
只剩下姐夫那张虚伪又严肃的脸,和他临行前的警告在耳边回响——
“上海,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冷汗瞬间湿了后背。
这两万两官银,怕不是要砸在这魔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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