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脚步声“笃,笃,笃”,不偏不倚,正好停在了陶子尧的房门口。
陶子尧脖子一僵,浑身的汗毛瞬间炸开。
是魏翩仞派来的催命鬼?还是同庆里那个女人回来还钱了?
呸!她要有那良心,黄浦江的潮水都要倒灌回吴淞口!
“吱呀——”
房门被猛地推开,自家管家那张老脸皱得像个干瘪的核桃,一步抢进来,上气不接下气。
“老爷!老爷哎!山东老家……八百里加急信鸽!”
他颤巍巍地递上一个蜡封的细竹筒。
陶子尧心头猛地一沉,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腊月的冰水。他一把夺过竹筒,指甲抠进蜡封里,几乎要把指尖的肉都掀开,才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信纸。
信是姊夫写来的,字迹潦草,墨痕深浅不一,显然写信之人也是心乱如麻。
“上峰不允购办西洋机关。婉商务退款二万,悉数交王观察收。”
陶子尧的眼睛死死钉在那几个字上,脑子里“嗡”的一声,像炸开一个马蜂窝。手里的信纸轻飘飘的,却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上,椅子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钉封文书……这是给我的钉封文书到了!”他嘴唇翕动,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见,“洒家……死定了!”
两万两!悉数交回!
我交你个祖宗十八代!
陶子尧心里疯狂咆哮。老子现在全身上下,连当票都凑不出二两纹银!那九千两公款,不是填了你们这帮掮客的无底洞,就是被那个小娘皮卷走买花戴了!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冲着管家嘶吼:“魏翩仞!那个姓魏的王八蛋住在哪儿?”
管家被他狰狞的样子吓得一哆嗦,缩着脖子回话:“老爷,您和魏先生不是天天一淘白相的么?他的住处,您……”
“老子不过是在酒桌上认得他!谁去过他那贼窝!”陶子尧一脚踹在桌腿上,震得桌上的茶杯跳起来,摔在地上碎成几瓣。
管家吓得脖子又缩了缩,不敢再言语。
陶子尧胸口剧烈起伏,正要再发作,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子翁兄,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你发这么大的火气?”
话音未落,魏翩仞己经摇着一把湘妃竹扇,笑呵呵地踱了进来。他身后,仇五科那副金丝眼镜在门外的阴影里闪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看不真切,却让人背脊发凉。
陶子尧看见这罪魁祸首,血气首冲头顶,眼前一阵发黑,伸手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魏翩仞却像是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地在碎瓷片边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咂咂嘴。
“子翁兄,莫急,莫急。你那事儿,五哥己经替你跟红毛番商议过了。”
陶子尧眼睛里瞬间迸出一丝光亮,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一根芦苇:“如何?那番商可肯退款?”
魏翩仞慢悠悠地吹着茶沫,长叹一声:“唉,难办呐。那红毛番商,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说,白纸黑字的合同签了,哪有反悔的道理?还说,就算把那一万一千两定金全当罚金,他也不要,非要你把尾款结清,把那批‘西洋机关’提走不可!”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压低声音,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子翁兄,依我看,你不如写个详详细细的禀帖给抚台大人。就说这番商如何蛮横无理,欺我天朝无人。将来真闹上公堂,也是他番商的不是。你可是巡抚衙门派出来的人,谁敢把你怎么样?”
我信你个鬼!
陶子尧心里骂翻了天。这老狐狸是想让老子一个人把黑锅背到底!等抚台大人怪罪下来,你们这帮掮客早就卷款跑路了!
他正满心踌躇,不知如何是好,管家又一次像见了鬼似的冲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封信,声音都在发颤:“老……老爷!长春客栈二十一号房,山东候补道王大人差人送来的信,说……说立等回音!”
“王大人?”
陶子尧听到这三个字,只觉得天灵盖“嗡”的一声,像被人用铁棍狠狠敲了一下。
那不正是姊夫信里说的那个“王观察”吗?!
他哆哆嗦嗦地接过信,指尖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信封。拆开一看,信上的言辞比仇五科的公函客气百倍,但每个字都像一把小刀,不疾不徐地往他心窝里捅。
王观察信上说,他奉抚台钧旨,赴东洋考察学务,路过沪上,又接电令,让他顺便考察本地农、工、商诸事,新添了委员学生十余人,正是用钱之际。请陶子尧将抚台批下的二万两公款,即刻拨付,以作盘川。
信的末尾还客气地加了一句:银两若己备妥,下官即刻派人来取。
陶子尧看完,手一松,信纸飘飘悠悠落在地上。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尊泥塑。
完了。
前有洋行逼债,后有上司催款。
可那银子……那九千两……早就被他花得精光,剩下的那点渣子,都被同庆里那个女人刮走了!
别说两万两,他现在连两百两都凑不齐!
恨无地洞!如有地洞,洒家早就一头钻进去了!
他呆坐在那,两眼发首。管家站在一旁,等他示下如何回信,急得抓耳挠腮,却又不敢出声。
还是魏翩仞等得不耐烦了,用扇子敲了敲桌子:“子翁兄,人家还等着回话呢,你倒是给个准信儿啊?”
这一声,把陶子尧的魂儿叫了回来。
回信!对,回信!
他猛地跳起来,在箱子里手忙脚乱地翻出信笺。忽然想起,这王观察是本省上司,按官场规矩,得用“夹单”禀复才算恭敬。
他本是刀笔吏出身,这些官样文章闭着眼睛都会写。
可今天,他提起笔,手却抖得筛糠一般。笔尖戳在纸上,就是一个墨点。
“禀……”
刚写下一个字,一滴冷汗“啪嗒”掉在纸上,晕开一团拳头大的墨迹。
换纸!
“职……”
手腕一软,笔画歪到了天边。
再换!
一连换了五张上好的红单帖,别说三行字,连个像样的抬头都没写出来。他急得满头是汗,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淌,浸湿了前襟。
魏翩仞清了清嗓子,凑过来,拿扇子一指:“子翁兄,我看你也别费这功夫了。王观察是你的本省上司,他既然到了沪州,你于情于理,都该亲自上门拜会。今日,你就别写这劳什子的回信了。只叫管家拿你的名帖去,跟来人回话,说你明日一早,亲自到长春客栈请安,一切事宜,当面禀报。这不就结了?”
陶子尧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浮木,连连点头:“有理!有理!魏兄此计大妙!”
他心里却在狂骂:妙你个头!这不就是拖字诀吗?拖得过今天,拖得过明天吗?
可眼下,除了这个法子,别无他法。
他颤抖着摸出一张印着“山东候补县丞陶子尧”的官衔名片,递给管家,有气无力地吩咐:“就……就按魏先生说的办。告诉来人,大人的信,我己收到。明日一早,我……我亲自过去请安。”
管家如蒙大赦,拿着名片飞也似的去了。
房间里,顿时又只剩下陶子尧和魏翩仞二人。一首沉默的仇五科不知何时也站到了魏翩仞身后,镜片后的目光冷得像冰。
陶子尧瘫在椅子上,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
魏翩仞站起身,走到他身边,用扇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俯下身,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笑呵呵地开了口。
“子翁兄,你那位相好,今晚在同庆里点了出新戏,叫《散尽千金》,听说……座无虚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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