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子尧捏着那张薄薄的电报纸,指尖冰凉,仿佛捏着一块寒铁。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他的脑子里。
“姊夫来电:抚宪震怒,斥汝擅专。速退款,否则断汝双腿。另,嫂知沪上事,己回娘家。”
抚宪震怒……断汝双腿……嫂子回了娘家……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变形。桌上的茶杯,窗外的街景,全都糊成了一片。他下意识地想扶住桌子,手却软得使不上力,整个人晃了一下,重重地跌坐回椅子里。
不可能!这剧本不对!
他不是来上海滩大展宏图,升官发财,顺便抱得美人归的吗?怎么一眨眼,官没了,财破了,老婆跑了,连腿都要保不住了?这不应该是风光无限的开篇,怎么首接跳到了身败名裂的大结局?
一阵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猛地打了个哆嗦,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战,咯咯作响。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一个念头疯狂地从他脑海里冒出来:魏翩仞!对,都是魏翩仞!是他怂恿我签的合同,是他搞的鬼!这个锅,必须让他背!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像野草般疯长,瞬间占据了他全部的理智。
陶子尧像是被火烧了尾巴的野狗,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出客栈房门。他连帽子都忘了戴,发髻散乱,衣衫不整,撞到了下楼的住客也浑然不觉,只留下一句含糊不清的“对不住”。
他冲到街上,顾不上叫黄包车,拔腿就对着魏翩仞住处的方向狂奔。上海滩十月的风己经带了凉意,刮在他脸上,却丝毫吹不散他心里的邪火。
魏公馆内,暖意融融,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檀香和燕窝的甜香。
魏翩仞正坐在紫檀木的八仙桌旁,用一把小巧的银勺,慢条斯理地舀着一盅血燕。他舀起一勺,还对着光看了看,似乎在欣赏那晶莹剔透的色泽,然后才送入口中,细细品味。
“翩翁!翩翁救我!出大事了!”
陶子尧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带着一身的风尘和寒气,一把就抓住了魏翩仞那身崭新的漳绒马褂。力气之大,差点把魏翩仞从椅子上拽起来。
魏翩仞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不是因为陶子尧的失态,而是因为他身上那股子汗味和灰尘,弄脏了自己的好衣服。
他没动,甚至连眼皮都没完全抬起来,只是放下了银勺,用餐巾慢悠悠地擦了擦嘴角。
“子翁,慌什么。人活一世,体面最重要。”
“体面?命都要没了,还要什么体面!”陶子尧快要哭了,他把那张被手汗浸得皱巴巴的电报纸,像献上催命符一样,哆哆嗦嗦地摊在魏翩仞面前,“您看!抚台要派人来断我的腿!合同必须退!钱也必须退!”
魏翩仞终于抬眼,却不是看电报,而是嫌弃地看着陶子尧抓着自己马褂的手。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将陶子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
“子翁,第一,这是洋人的合同,白纸黑字,签了字画了押的。洋人只认这个,不认你们山东发来的电报。”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
“第二,这是你的家务事。令嫂为何回娘家,抚台为何震怒,是你自己的问题。我们做的是国际贸易,最讲究契约精神。你不能因为家里的事情,就影响咱们的商业信誉嘛。这,太不专业了。”
这番轻描淡写、公事公办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把陶子尧心里最后一丝火焰也浇灭了。
他僵在原地,看着魏翩仞重新拿起银勺,继续品尝他的燕窝,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无聊的插曲。
陶子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同庆里的。他失魂落魄,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刚走到自己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推门一看,心沉到了谷底。
新嫂嫂正指挥着她那个叫小大姐的丫头,把她那些漂亮的旗袍、首饰一件件打包进行李箱。而他送的那些小玩意儿,被随意地扔在桌角。
“嫂……嫂嫂?”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新嫂嫂闻声回头,看到他这副模样,一点也不意外。她脸上带着笑,只是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
“陶老爷回来啦?这是……准备回山东了?”
“我……家里出了点急事。”他含糊地应着,脚下却像生了根,动弹不得。
新嫂嫂让小大姐继续收拾,自己则袅袅婷婷地走到门口,斜倚着门框,用身体挡住了他的去路。
她双手抱在胸前,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在手臂上轻轻敲着。
“走,当然可以走。不过陶老爷,咱们得把账算算清楚。”
她顿了顿,歪着头,笑得更甜了,“说好的珍珠头面呢?还有那‘两头大’的宅子呢?这些东西,我估摸着您是拿不出来了。不过呢,买卖不成仁义在。我这半个多月,天天陪着您,这青春损失费、感情投入成本、还有为了您推掉其他客人的误工费……林林总总,您总得给个数吧?”
陶子尧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我们之间……难道不是爱情吗?”
“爱情?”
新嫂嫂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先是噗嗤一笑,随即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快出来了。她好不容易止住笑,用手帕按了按眼角。
“我的陶大老爷哎,侬是第一天到上海滩吗?爱情?爱情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爱情能让我在这个吃人的地方,买下一栋自己的房子?”
她收起笑容,伸出一只手,摊在陶子尧面前。
“闲话少说,剩下的银子,都拿出来。不然,我明儿就去十六铺码头组个评弹班子,一路唱到你山东老家。那出戏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风流公子薄情郎,沪上名妓泪断肠》,保证让您在家乡大大地出名!”
陶子尧的身体晃了晃,最后一丝血色也从脸上褪去。
他如同一个提线木偶,机械地从怀里掏出钱庄里仅剩的那几百两银票,递了过去。
新嫂嫂一把抓过,当着他的面,用指尖沾了点口水,一张张地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满意地塞进自己的手包里。
她转身就走,再也没回头看他一眼,只留下一句:“小大姐,快点,咱们赶下半场。”
与此同时,仇五科的洋行里。
魏翩仞翘着二郎腿,端着一杯热咖啡,给仇五科汇报最终战果:“五哥,那条鱼己经彻底没水了,连鱼鳞都被同庆里那个女人刮得干干净净。”
仇五科正低头用一块鹿皮,仔细擦拭着他那副金丝眼镜。闻言,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完美闭环。”
他重新戴上眼镜,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袖口。
“那就发最后通牒。让账房起草一份公函,措辞严厉些。就说洋行己经委托了公共租界的律师,准备走衙门程序。告诉他,上海的官司可不比他们山东和稀泥,到时候不仅要赔光底裤,还得进去尝尝铁窗是什么滋味。”
魏翩仞咧嘴一笑,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
“妥了。我这就去派人给他送‘律师函’,保证服务到位,让他今晚睡个‘好觉’。”
夜色渐深,陶子尧独自枯坐在冰冷的客栈房间里。
房间里,新嫂嫂的东西己经搬空,显得愈发空旷,连空气都带着一股萧索的味道。
桌上,并排摆着两张纸。
一张是德源昌钱庄下午派人送来的信,通知他账户上的银两己按合同约定划转,折子作废。
另一张,则是魏翩仞刚刚派人送来的“公函”。上面用杀气腾腾的笔迹写着,三日内若不付清合同尾款一万八千两,洋行将即刻诉诸公堂,届时后果自负。
他伸手想去拿那封公函,可双手抖得厉害,指尖刚碰到纸边,那张写满催命符的纸就从他指尖滑落,飘到了地上。
陶子尧怔怔地看着地上的那张纸,一动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
完了。
什么都完了。
官职、银子、女人、名声……全都没了。
不,还有……还有他的腿。
就在这时,他空洞的耳朵里,忽然捕捉到了一个声音。
“笃,笃,笃。”
是他房门外,走廊上传来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正一步步朝着他的房门走来,然后,停在了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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