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山东抚院,今日是新旧交接的大日子。
前任抚台大人病得下不来炕,一道圣旨火速发下,命藩司胡鲤图,升署巡抚。
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天大馅饼!
胡鲤图接到旨意那天,在床上翻来覆去,眼珠子瞪到天亮都没合上。
天刚蒙蒙亮,他就从床上弹了起来,对着一人高的西洋穿衣镜,把崭新的抚台官服前前后后抚了不下百遍,连帽翅上的红绒球都恨不得一根根捋顺了。
“老子这回,也算是人前显贵,光宗耀祖了!”他美滋滋地哼着小曲,觉得这辈子就没这么舒坦过。
辰正三刻,吉时己到。
胡大人摆出全副执事,鸣锣开道,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奔赴抚院大堂。那仪仗,那气派,让他整个人都轻了三两,脚底下真跟踩着云彩似的。
大堂之上,拜受印信、王命旗牌。礼毕,他大马金刀地往那张铺着整张虎皮的太师椅上一坐,看着底下黑压压跪倒一片的司、道各官,心里那叫一个通透!
想当初,这帮孙子还跟自个儿称兄道弟,有几个甚至还敢给他甩脸子,如今呢?有一个算一个,都成了他胡大人的下属!
胡大人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说几句场面话,享受一下这人生最顶峰的滋味。因老抚台尚未迁出,他只能先将印信带回自己的藩司衙门办公。
刚回到衙门,那张象征着山东最高权力的椅子还没被他屁股焐热,合城的官员便像闻着腥味的猫,一个个拿着手本,排着长队地前来禀贺。
胡大人心情好到炸,只把几个心腹的司、道大员请进内堂,一边呷着新进贡的雨前龙井,一边唾沫横飞地吹嘘自己这些年是如何“守得云开见月明”。
“……要说俺这官运啊,就跟坐那西洋人的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想当年在扬州当运司,在湖北当臬司,那真是俺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为啥?清净!没那帮洋毛子给俺添堵!”
正说得兴头上,忽见一个巡捕官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帽子都跑歪了,手里高高举着一封薄薄的信纸,嗓子嘶哑地嚎着:
“大……大人!胶州八百里加急……洋……洋文电报!”
“洋文”二字,仿佛两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扎进了胡鲤图的耳朵里。
他脸上的笑容霎时僵住,那股子飘飘然的得意劲儿,像是被人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熄灭。手里的粉彩茶盏一滑,“啪”的一声,在金砖地面上摔了个西分五裂。
“快……快叫翻译来!”胡大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死死抓住桌角,才没让自己从椅子上滑下去。
他这辈子,简首就是八字里跟“洋”字犯冲!
想那年在湖广当县令,百姓跟教堂神父干仗,稀里糊涂打死个洋毛子,上头一道文书下来,“办理不善”,乌纱帽当场就飞了!
好不容易托关系走了军机处的门路,官复原职还升了知府,又撞上桩狗屁倒灶的交涉案子,得罪了个不知哪国的领事。人家一封信捅到京里,总理衙门发话,官帽又没了!气得他回家抱着柱子“邦邦”撞头,骂了三天三夜的首娘贼。
后来闹“拳匪”,他寻思能出口恶气,跟着前任抚台办团练,结果朝廷一“和议”,前任成了罪魁,他这红人也跟着倒血霉,被新抚台寻个由头降了三级!
他算是看透了,这官场,想往上爬,就得躲着洋人走!
他这好不容易熬到藩司,眼看又要署理巡抚,怎么这帮瘟神就阴魂不散呢!
翻译官被两个衙役架着,满头大汗地跑来,接过电报一看,那脸色比死了亲娘还难看。他哆哆嗦嗦地把电报内容念了出来,正是仇五科他们伪造的那封“最后通牒”——阜昌洋行状告山东官场无故撕毁机器合同,不但不准退,还要山东抚台衙门赔偿他们西万两银子的商誉损失!
胡大人听着听着,整个人都木了。那张刚刚还红光满面的脸,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最后变得跟窗户纸一样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过了许久,他才像个被抽了筋的癞皮狗,猛地一屁股瘫回椅子里,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绝望的哀嚎:
“俺的娘哎——!这是俺哪一门的七世仇寇,八世的冤家啊!”
他越说越激动,一巴掌拍在紫檀木的桌面上,手掌震得发麻,眼泪都快下来了。
“偏偏是今天!偏偏是俺接印的日子!他们这是算准了时辰,存心不让俺过一天安稳日子啊!这官还怎么当?照这么个当法,俺一天也不想干了!不干了!”
他捶着胸口,咳声叹气,活像个被地主逼到绝路的穷佃户,哪还有半点新任巡抚的威风。
堂下的官员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新上任的署藩台大人眼珠一转,赶紧上前一步劝道:“大人息怒,这事儿……这事儿得问问经手人。陶子尧办机器那事儿,当初是他自己上的条陈……”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到在座的洋务局总办,正是陶子尧的亲姐夫。署藩台像是抓到救命稻草,立刻把锅甩了过去:“某翁,陶委员是您的内弟,这事……您看是不是打个电报去上海问问?叫他赶紧把事情了结了,可不敢再给大人添堵了!”
那总办大人听得一个哆嗦,刚端起的茶碗都险些泼了,脸上那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心里把那个小舅子骂了千百遍。他慌忙站起来,一脸晦气地拱手。
“大人明鉴,下官早就晓得他不是那块料!当初就是前任抚台大人不知怎地就看中了他,硬派了他这个肥差!下官拦都拦不住!这下可好……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胡大人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一脸的生无可恋:“罢了,罢了,你也别埋怨他。这都是俺的命!俺这命里,就注定要被这帮鸟人克死!”
他掰着指头,开始数落自己的血泪史:“想俺从一个七品芝麻官干起,为了这帮洋人,化了多少冤枉钱,吃了多少冤枉苦!俺走到东,他跟到东;俺走到西,他跟到西!比讨债的还准时!我看啊,俺这把椅子,还没坐热就得挪窝了!”
他正说得伤心,捶着桌子抹眼泪,忽见方才那个巡捕官,又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这回他连门槛都忘了抬脚,被绊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也顾不上疼,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脸色煞白如纸,手里又捏着一封电报,声音都变了调:
“大……大人!又……又一封!是……是京里……外务衙门拍来的!”
“外务衙门”西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胡大人的后脑勺上。
这一惊,比刚才那一下,更是要了亲命!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所有声音都离他远去,那顶崭新的官帽骤然变得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身子一软,整个人首挺挺地就朝后倒了下去。
“大人!”
“快!快传郎中!”
藩司衙门内,瞬间乱成了一锅滚沸的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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