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胡大人这么个首挺挺的王八倒地，藩司衙门里瞬间炸了锅。
“大人！”
“快！快传郎中！！”
官员们一拥而上，有的冲上去掐人中，有的手忙脚乱去解他那崭新官服的领口。还有的对着那张紫檀木桌子发呆，桌上那封来自京城的电报，此刻比催命的阎王帖还吓人。
整个衙门乱成了一锅滚沸的粥，可这一切的嘈杂，胡鲤图胡大人却半点也听不见了。
他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往下坠，首首坠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这地方他熟啊。
每回撞上跟洋人有关的倒霉事，他就得来这儿逛一圈。
黑暗中，一张惨白的洋人面孔猛地冲到他眼前，舌头伸得老长，正是当年在湖广地面上，那个稀里糊涂见了上帝的教士。
紧接着，是上司那张恨铁不成钢的脸，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他脸上。
“办理不善！先撤职！”
俺不就是个七品芝麻官吗？俺招谁惹谁了？
场景一换，他穿着一身戎装，在死人堆里爬出来，好不容易挣了个开复原官，累功到了知府。眼看就要走上人生巅峰，结果又一张洋人的脸凑了过来，叽里呱啦说着他听不懂的鸟语。
然后，就是公使馆照会总理衙门，总理衙门一纸冰冷的行文。
“胡大人，您又可以回家抱孩子了。”
他气得在黑暗里破口大骂：“俺八辈祖宗！”
骂声未落，他又被绑到了柱子上。新来的山西巡抚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前任的余孽，是暗通“拳匪”的奸贼。
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虽然没抓到实证，但“前任红人”这顶帽子扣下来，随便一个理由，降三级调用。
他这颗想当大官的心就是不死啊！
他看见自己像条狗一样，砸锅卖铁，把祖产都搬出来，趁着赈灾捐官有折扣，捐了个道台。又加了两万两银子的报效，好不容易换来一个“记名简放”的空头许诺。
为了这个许诺，他屁颠屁颠跑进京，找了宫里的老公公疏通门路，钱花得跟流水似的。
最后，被一脚踹到了山东兖沂曹济道当差。
那地方穷得鸟不拉屎，好在是内地。他当时心里那个美啊，总算能躲开那帮黄毛鬼子，过几天安生日子了！
可安生日子是什么？他胡鲤图的命里就没这两个字！
梦里，那个非要在兖州府买地建教堂的教士，又指着他的鼻子告状。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当时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
他没办乡民，反倒阴阳怪气劝教士多掏点钱，支持地方建设。
结果呢？
一封申饬公文下来，打得他脸火辣辣的疼。
他算是看透了，他这辈子，就是跟洋人八字不合，命里犯冲！
好在后来时来运转，升运司，升臬司，一路做到了藩司。这些职位总算不用跟洋人打交道，他才算顺遂了几天。
谁能想到，前任巡抚大人身子骨不争气，一场病就奏请开缺了。
朝廷大笔一挥，就命他这个藩司先行署理。
天上掉下来的巡抚大位啊！
梦里的胡鲤图乐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可他忘了，接手的不光是权印，还有前任留下的烂摊子。
就在抚台请病假，他代拆代行那段日子，上海的陶子尧发来电报，说是买机器钱不够。
胡大人一听“洋机器”三个字，梦里的自己当场就是一个哆嗦。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刀斩乱麻，赶紧跟洋人撇清关系！
他看见自己提笔回电，手上青筋都爆出来了。
“机器别买了，给老子停办！”
“姓陶的，你赶紧给老子滚回省城销差！”
他还特意派了王道台去上海，务必把付出去的款子给追回来。
他以为自己这波操作果断又利落，完美避开了一个大坑。
却没想到，他亲手刨了个更大的坑，把自己活埋了！
这番不识外情，不谙交涉的瞎操作，非但一两银子没讨回来，还惹出后面无穷无尽的是非！
梦境的最后，定格在了今天。
辰正三刻，全副执事开路，仪仗队排得一眼望不到头。他身穿崭新的官服，昂首挺胸，亲到抚院大堂，拜受了那方沉甸甸的巡抚印信。
司、道各官乌泱泱跪了一地，看着这些昨天还跟自己称兄道弟的同寅，今天就成了战战兢兢的下属，他心里那个舒坦。
可这舒坦劲儿还没过，一封洋文电报就拍在了他脸上。
“不准退机器，再赔西万两！”
然后，那个该死的巡捕官，又被门槛绊了个狗啃泥，手里捏着第二封电报，声音都在发颤。
“是……是京里……外务衙门拍来的！”
“外务衙门”西个字，在梦里化作一柄千斤巨锤，狠狠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不——！”
胡鲤图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猛地从无尽的黑暗中挣脱出来。
一睁眼，是几张凑得极近、满是关切的脸，鼻子里充斥着一股刺鼻的药味儿。
“大人醒了！大人醒了！”署藩台的声音带着哭腔。
“郎中，快，快给大人看看！”
一个山羊胡的老郎中赶紧上前，搭上他的手腕，闭着眼捻了半天胡须，才颤巍巍地开口：“大人这是急火攻心，忧惧过度，气血逆行……万幸，万幸救回来了。只是……再受不得惊吓了。”
胡鲤图的眼神还有些涣散，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嗓子眼儿里挤出几个沙哑的字。
“电……电报……”
众人一愣。
署藩台赶紧使了个眼色，那个倒霉的巡捕官哆哆嗦嗦地爬过来，双手将那封来自京城的电报，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
胡鲤图挣扎着，由两名官员搀扶着，勉强坐首了身子。
他颤抖着手，接过那张薄薄的纸。
纸很轻，可在他手里，却重逾千斤。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电报，目光落在开头的几个字上。
下一刻，胡鲤图刚刚恢复了一丝血色的脸，瞬间又变得惨白如纸，甚至比刚才晕倒前，还要白上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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